《爱德加的梦》ooe

12、父子

　　自从兰格雷家族买下弥尔顿庄园的地产和宅邸之后，已经经历了超过五代人的漫长岁月。兰格雷本来是个大家族，不过祖父一辈身体不太好，克里斯和西尔维娅也只有爱德加一个孩子。人丁稀少的缘故，仆从数量也相对其他大家族要少很多。

　　莎拉是为数不多的年轻女仆之一。她母亲以前在弥尔顿的厨房帮佣，年纪上去后就换成女儿到这里工作。莎拉在宅邸的右边也就是仆人活动区域有一个小房间，作为工作之余休憩的场所，不回家的时候也会睡在那里。房间靠近仆人专用楼梯，楼梯直通厨房。

　　爱德加回弥尔顿之后，莎拉便负责他的日常起居和房间清洁工作。爱德加小少爷是个相当温和朴素的孩子，所以莎拉的工作也相对简单没什么压力。

　　莎拉有个秘密，就是她一直偷偷地暗恋着这家的男主人克里斯。不过作为两个世界的人，她很清楚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所以只要每天能远远看上他几眼对莎拉来说就是很幸福的事了。

　　最近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个人，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位不速之客—加贝尔。在弥尔顿工作相当寂寞，所以当加贝尔主动找莎拉说话后，两个人就经常没事在一起聊天。今年十七岁的莎拉虽然说不上多漂亮，但正是青春动人的年龄，父母也开始为她谈婚论嫁，但她心里的小苦恼却无人诉说，所以遇到愿意坐在一边听她说话的加贝尔，莎拉便毫无保留向他倾倒自己的相思之苦。

　　出乎莎拉的意外，加贝尔并没有嘲笑她，而是认真地听着。如果莎拉足够细心的话，会发现这个漂亮的孩子此时眼底里总是有种惆怅。加贝尔偶尔也会说一些家乡的回忆和伦敦的趣闻，但大多数时间他都只是个沉默的听众。

　　有一次加贝尔无意中睡着了，莎拉便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半夜醒来却发现加贝尔弓着背贴着她熟睡，就像只寂寞的小动物寻找母体的温暖一样。虽然莎拉只比加贝尔大5岁，但那一刻她有一种自己是他母亲的错觉。

　　不过，她和加贝尔来往的事不久被管家发现了，管家警告她和对方保持距离，12岁的男孩子不大但也不小，年轻女仆和他走得过近，万一闹出丑闻就糟了。

　　那之后，莎拉就只能故意避开加贝尔，虽然一开始加贝尔还带着疑惑，但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就主动疏远了，加上菲尔德的课程占据很多时间，很快这段插曲就被遗忘了。

　　爱德加的伤到了第三天就无甚大碍，不过约瑟正好有点事不能去菲尔德，所以爱德加就继续在家养伤。下午，爱玛和玛蒂尔德过来看望他时，他正坐在花园里无聊得直打瞌睡。

　　前天不欢而散后，玛蒂尔德托人送信来跟爱德加道歉，爱德加回信说他并不在意。克里斯只说了爱德加是马上摔下来受的伤，所以来访的人并不知道其中原委。爱玛带来了厨师专门为爱德加做的奶酪汤，爱德加连忙道谢说伤口已经好多了。

　　正寒暄的时候，克里斯从镇上回来。过来跟爱玛和马蒂尔德打完招呼后，爱玛便起身和他踱步到一边说话。爱德加的眼睛跟随着他们，心情不知不觉又有点低落。

　　“加贝尔呢？”玛蒂尔德问道。

　　“可能在午睡吧。”爱德加随口说。

　　自从克里斯和加贝尔长谈过后，加贝尔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爱德加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所以这两天看不到他也好。

　　虽然脸上已经消肿，但痕迹还在，看着还是相当触目惊心。玛蒂尔德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脸都痛起来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约翰那笨马！”

　　“不关他的事。”

　　玛蒂尔德扁扁嘴，

　　“对不起，那天我太急躁了。”

　　“没事…”

　　远处，克里斯和爱玛的身影映入眼帘，爱玛手里拿着帽子微微低着头，克里斯则正帮她调整一边松开的蕾丝头饰。

　　爱德加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只能转过头去。

　　“下周我们全家要去海边玩，想邀请你们一起去，爱玛姐姐大概正跟你父亲说这个。”玛蒂尔德一脸兴奋。

　　晚上，克里斯照例过来叫爱德加过去，但爱德加说已经没有失眠的迹象，所以一个人睡觉应该没问题。

　　“我有事要跟你说。”

　　“在这里说不行么？”

　　克里斯叹了口气，坐到爱德加的床上。

　　“过来。”

　　爱德加乖乖地走过去，克里斯拉起他的手露出寂寞的神色，

　　“你不喜欢跟我一起睡么？”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太依赖你了。”

　　“傻孩子，做父亲的本来就是给孩子依赖的啊…”克里斯揪了揪爱德加的鼻子说。

　　“我已经十二岁了…克里斯。”

　　“对我来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不要逞强做大人，不然你父亲我会寂寞的。”

　　克里斯将爱德加拉到自己腿上，怜爱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

　　“还痛么？”

　　爱德加摇摇头。虽然很想就这么沉溺在克里斯的温柔中，但他还是咬了咬牙，从对方腿上跳了下去，克里斯本能反应用力一扯，结果变成了两人一上一下的姿势躺倒在床上。

　　克里斯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爱德加身上，脸也近到呼吸都几乎纠缠在了一起的程度，爱德加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了起来。

　　“痛…”

　　克里斯支起上半身，撑着下巴看爱德加脸红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

　　爱德加脸更红了，想要爬起来，却被克里斯有点恶质地阻止住。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克里斯？”

　　“叫我父亲。”

　　“…”

　　爱德加恼了，但克里斯却没打算放过他。

　　“还想跑么？看你往哪里跑！”克里斯伸手挠爱德加的咯吱窝。

　　“哈…哈哈…克里斯…哈哈哈哈，住手！！哈…哈哈…”

　　爱德加又羞又窘，眼泪都快出来了。

　　克里斯终于停了下来，但是他的手依然钳制着爱德加的行动。

　　“怎么样？还敢反抗我么？”

　　“克里斯…”

　　“叫我父亲。”

　　“父亲…”

　　“嗯。”

　　克里斯正要起身放爱德加自由，爱德加却抓住了克里斯的肩。就在克里斯惊诧的时候，爱德加的手指已经抚上了克里斯的眼睛。微凉的指尖小心地沿着克里斯的眉眼线条滑动，接着又轻轻地移到他的眉头上，开始向下描绘他秀挺的鼻梁轮廓。

　　最后爱德加的手指略过了对方的唇，沿着下颌的线条滑到耳边，换成双手捧住克里斯的脸。克里斯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方才有一瞬间他的心竟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迷茫…

　　望着爱德加眼中浓到无法化开的温柔，克里斯的手覆上了爱德加其中一只，然后闭上眼睛，用全身心感受着爱德加想要传递的感情。

　　“爱德加，你喜欢我吗？”

　　“喜欢。”

　　“有多喜欢？”

　　“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

　　“傻孩子。”克里斯轻声说。

　　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响起了敲门声，克里斯想要起身去开门，却被爱德加制止住。敲门声再次响起，爱德加将手指放到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

　　“爱德加，你在里面吗？”居然是加贝尔的声音。

　　似乎因为没人回答，敲门声便停止了，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刚刚为什么要制止我去开门？”克里斯不解地问道。

　　“我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其实爱德加只是不想让加贝尔看到自己和克里斯在一起。之前他那些话始终还是在爱德加心里投下了阴影。

　　“打架的原委我已经从加贝尔那里听说了，并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躲着他。如果加贝尔想道歉的话，你应该好好听他解释。”

　　“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从小缺少父爱，因为嫉妒的缘故才迁怒于你。”

　　“我还以为他只是纯粹的讨厌我…”

　　“如果他还对你抱有敌意并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我会立刻让他离开弥尔顿。”

　　克里斯把爱德加从床上拉起来，

　　“走吧，这里太小了，去我房间。我还有事要跟你说，还是你希望我抱你过去？”

　　到了克里斯的卧室，爱德加被安置在跟克里斯面对面的圈椅里。今天房间里的灯烛似乎比平时要亮些。

　　“这件事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

　　克里斯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场。但无论怎样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是爱玛小姐的事么？”说这句话的时候，爱德加尽量忍住不让自己的嘴唇颤抖。

　　“是的。”

　　爱德加想扯个笑容出来，不过他知道自己演技不好，所以就放弃了，就好像什么都放弃般地将自己沉入沼泽地，等着克里斯吐出那些仿佛惩罚一样的言语…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害怕，为什么心里如此苦涩，为什么无法逃离这一切…

　　“我已经决定向爱玛小姐求婚，当然婚礼会在9月之后才举行。”

　　“嗯…”

　　“我知道这件事听上去难以接受，毕竟你母亲西尔维娅去世才没多久。”

　　“不，你已经等母亲等了太久，你早该自由了。”

　　“爱德加…”

　　“不用顾虑我，只要你幸福就好。”

　　“看着我，爱德加。”

　　“…”

　　“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

　　克里斯一只手压住急欲起身的爱德加一只手将他的脸抬起来。爱德加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虽然知道这事难免会造成孩子的反弹心理，但真正看到爱德加的眼泪，克里斯还是有种强烈的不安。

　　“爱德加…”克里斯将孩子搂进怀里，“告诉我你的想法…你不希望我结婚是么？”

　　“不是的…”爱德加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打湿了克里斯的衬衫。

　　“傻瓜，那你哭什么？”

　　“…”

　　克里斯放开爱德加，然后用手指拭去孩子眼中不停滚下的泪珠。

　　“我并不是忘记你母亲了，只是发生了很多事，我必须对爱玛小姐负起责任。对这个社会来说，女孩子的名誉很重要，我舞会上欠缺考虑的做法，还有之后马丁勋爵的自杀，都让爱玛背负了太多压力…”

　　“你爱她么？”

　　“嗯。她比我小很多，我常年来看着她长大。对我来说，她就像寄养在别人家里的妹妹一样。”

　　“那母亲呢…”

　　“你母亲只比我小一岁，但我认识她的时候才十三岁，其实有很多时候她都像个任性的妹妹。也许因为我是独子的缘故，不知不觉会渴望自己有兄弟姐妹吧。”

　　克里斯虽然说的是实话，但也刻意隐藏了男女之间的浪漫情愫，那些对孩子来说不仅难以理解，恐怕还会带上秘密的禁忌色彩。不过，这背后最根本的原因，克里斯并没有深入去考虑，而是直接忽略过去了。

　　不知不觉中，克里斯抱着爱德加到了床上。他让爱德加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胸口上，左手玩着爱德加的卷发。克里斯似乎完全不觉得这种黏腻的相处方式有什么问题，或者说在他心底深处明白爱德加终归会长大会离开他，所以趁现在加倍地溺爱他吧。

　　半睡半醒中，爱德加似乎听到克里斯这么说，

　　“爱德加…不管我结不结婚，这世上你都是我最亲密的人，不光因为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也是因为你我之间无法取代的羁绊…”

　　爱德加久违地又做了那个淹没在湖水里的噩梦，而且比任何一次感触都真实和鲜明，他浑身颤抖着醒来，有那么一会儿连呼吸都忘记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后，他轻轻支起身看着熟睡的克里斯，手指隔着一点距离落在克里斯的唇上方的位置。此时此刻，加贝尔的话就仿佛无法抗拒的毒蜜一样在爱德加的耳边响起…爱德加几乎要俯身下去了。

　　爱德加从未和人接过吻，但他知道接吻意味着什么，以前看的图画书上，相爱的人会接吻，就好像标识彼此的关系和身份一样。母亲曾带他去过美术馆，那里摆放的雕塑仿制品里有一尊情侣亲吻的雕像让爱德加印象很深，背上长着翅膀的少年半蹲在地上，而躺着的少女则张开双手抱住少年的头部，虽然凝固的是接吻后少女醒来的瞬间，但整个雕像都流淌着热恋情侣间的柔情蜜意。后来爱德加知道这尊雕像描绘的是丘比特用吻复活他的情人普绪克的故事。

　　在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在近在眼前但又遥远到无法触摸的距离中，爱德加终究还是没有吻下去。他知道自己和克里斯之间隔着鸿沟。他不是克里斯的情人，也不可能是，因为他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无论他多么喜欢克里斯，多么希望对方的眼睛只看着自己、心里只装着自己，他都只是他的孩子，更何况还是男孩子…这份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在错误的枝头上开出的错误花朵。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爱德加的心痛得揪成一团。他无法想象未来要如何面对结婚的克里斯。他的身边将再也没有自己的位置，甚至连像现在这样见上一面都会变得不容易。而再过不久，他就会和爱玛生下他们的孩子…

　　如果能变成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冰冷雕像就好了，就不用每天在心碎欲死的痛苦中煎熬。如果可以就这么失去呼吸直接死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