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2.31》叔玄

2、1-1 复活

　　森林是我的世界，我的孩子们都听我指挥。
　　年轻时，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喜悦。我对每一个来到森林的人实施恶作剧。我让女子迷路，陷入陷阱之中。我用我的美貌迷惑男子，让他们为我爬山涉水去摘最娇艳的玫瑰。
　　我对此乐而不倦，直到我拆散了一对深情的恋人。那个丝毫不受我蛊惑的男人告诉我，那叫爱。
　　是旁人永远插不进来的爱情。
　　于是我安静下来。我幻化成山泉的水滴，或是一阵带着花香的清风，默默凝视着每对来到森林里的恋人或亲人，看他们作他们故事的主角，上演着含情脉脉或生离死别的戏码。而我，纵使我有千万的时间，无边的法力，于他们而言，什么都不是。
　　日复一日，我开始觉得，生命如此漫长，寂寥并且枯燥无味。
　　渐渐地，我希望能有一个人的出现。能有一个人来到我的生命中，让我成为主角，让我与他携手，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岁月，一起去战胜时间。让我的时间有意义起来，让它快速飞逝，让我能格外珍惜，让我学会爱。我开始想要爱这个世界。
　　有一天，那个人出现了。他不同于其他贪恋美色而愿意为我在悬崖边摘玫瑰的人。他从远处走来，给我带来了一截新鲜的枝条，请我让它抽出枝芽，绽放一朵玫瑰。好让他送给它心爱的女人。
　　我百无聊赖、甚至带着一种嫉妒的心让那一截死木开出了玫瑰。
　　然后，他将它送给了我。
　　于是我像所有的懵懂羞涩的少女一样，情窦初开，深深沦陷而不能自拔。
　　我们手牵手漫步在草地下，在他的面前我失去了往日的明智与清醒，看待事物的眼神莫名地温柔起来，在他面前爱护一个蚂蚁脆弱的生命；做我以往不屑的少女娇纵的动作，因他一个随意的举动而忐忑不安。
　　期盼着新一天的到来，期盼着能与他多一分一秒相处，即使我的时间对于其他人而言已经漫长得不能漫长，我也嫌它短暂。我开始感激阳光，感激雨露，感激每一个存活的生物。
　　他让我觉得生命多么美好。我庆幸我的生命足够漫长，漫长到能够遇见他。
　　然而我是那么地愚蠢，愚蠢得以为真的有人能够那么无条件地爱我。
　　那些我遐想的梦幻故事，都是我自以为是真实的谎言。
　　为什么我以前从未想过，我凭什么拥有爱。
　　可是，霖。
　　既然你让我拥有了一个故事的好开头，为什么最后又不肯欺骗我到底，给我一个好结局？
　　你如此笃信我不会心甘情愿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如果结局是这样，我还不如，你是那肤浅的贪图美色的男人，从远处来只为一睹我容貌。我还不如你只愿意为我摘一朵玫瑰——而不是为我种满丛萦绕鼻尖的馨香。
　　我还不如我未曾爱你。
　　这样，我也就未曾如此决绝地恨你。
　　——摘自《安妮娜的自述》
　　深夜的森林。
　　墨色的夜空像破碎的宝石一样折射点点星辰的微光，夜间的动物活动像鬼魅没有踪迹，死寂一般的森林宛若没有生息的阒静，突然发出野兽凄凉的长啸，紧接着又陷入阒静，诡秘且惊悚。片刻，有突兀的嘈杂打破了森林夜晚的氛围。
　　森林的深处，巨大的树干纵横交错，一根连着一根，又重新生长新的怪异植物，占领着所剩不多的空间，这是最原始的地带，即使在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基本上无路可走，寸步难行。
　　五个背着大旅行包的人一路上砍伐树木斩断荆棘，勉强开辟出一条路。沿路惊扰了许多夜间生物，为了不引起正在熟睡的野兽的注意，他们只开了一盏昏暗的灯。不过这也足够招来许多吸血飞虫和蛾子。
　　他们一路上低声骂骂咧咧，即使穿了最厚重的衣服，也要一边避免有毒或带刺植物和吸血蚊虫锋利地可以穿破一层老茧的针。
　　好在——他们此行准备足够充分，所有不乐观的情况都有防范措施，以至于他们抵达目的地时，虽然每个人都沾满尘土狼狈不堪，总算也没有人伤亡。
　　“终于到了，‘妖精之墓’。”
　　他们感叹着，虽然外部很难进来，但是树木紧密包围的里面居然是空的。地面上堆满了落叶，只有一棵小树在中央，树下面的土地是凹陷的，形成一块天然墓地。墓地上方的树枝稀疏异常，隐约从斑驳的树影上方看见夜空，月光如河流倾泻而下，显得如此静谧而安详。
　　他们兴奋难耐地向前。一阵窸窣的响动，一群蝙蝠突然飞来，翅膀扑动和尖锐的声音显得可怖。一行人吓得跌在地上，昏暗的灯也被打翻了，摔在地上。
　　“快把灯灭了！”
　　地上的灯闪着微弱的光，扑哧一下灭了。五个人爬在地上久久不动弹，直到蝙蝠再也没有动响，他们才起身。其中一个瘦小的男人显然吓怕了，在地上颤抖了许久，不愿意起来。
　　一个胖子不耐烦地踢了一下他：“阿昆，你小子胆子那么小！不想要财宝了？”
　　另外一个强壮的男人把阿昆拎起来：“快点吧，天亮前赶不回去别说宝藏得不到，我们也活不了。”
　　五个人蹑手蹑脚地挪到墓地旁。那个胖子拿小石子往凹陷的土地下扔，听到了清脆的敲打在木材上的响声。伸手向下一探，果然摸到了棺材。
　　他们不动声色地点燃了一支小蜡烛，密密地围着墓地，很仔细地不敢透露一点光亮再引来蝙蝠。
　　光火下，是凹陷的土地下的棺材。上面雕刻了各种鲜花与芳草的纹理，用各种玲琅满目的宝石点缀着花草的颜色，棺材肯定置放了很长时间，上面扑了一层厚厚的灰，但丝毫不能抹去珠宝的光辉。方才扔下的小石子静静地躺在棺木上。
　　“我们发财了。”一个瘦的高个子对胖子神秘兮兮地说，“不如我们把委托推掉自己拿了东西走人吧。你看光是这上面的东西，足够我们花好久了。”
　　胖子冷笑：“这还不够呢，你以为我们这么累死累活的就为了几块石头？再说了，这次的委托来头大得很，别为了小鱼小虾得罪了大鳌头。把东西拿出来。”
　　其余的人把从旅行包里拿出的东西一股脑地倒进去。
　　“破除禁锢的咒语需要的东西：完整的巨狮骨架，带刺玫瑰花环、九百九十九滴雪水，甘草油和纯正血统的吸血鬼尸干——为了杀他咱们把境内总督给得罪了……”
　　他们等待了一会，却没有任何响动。
　　阿昆十分疑惑：“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难道传说是假的，那个人把我们耍了……”
　　“不，传说是真的，不过我们还缺少一样东西。”胖子沉下声来，“要六样，我们还差一样：用一个艾库尔人作祭祀引。”
　　“都到这份上了到哪里去找一个艾库尔人……”阿昆焦急地说，紧接着声音变了调。
　　艾库尔人被视为不详而遭捕杀，是世界上最稀少的人种，几乎灭绝。但是……他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自己就是艾库尔人！
　　还未来得及容他多想，一把砍刀就从他身后袭来，利索地手法使阿昆瞬间人头落地。鲜血从尸体上流下，染红了枯叶，顺着凹陷的土地流入棺木。
　　“没用的废物，你以为我们让你拖了那么多后腿就是为了让你分一杯羹么？”
　　胖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破旧的牛皮纸，照着上面的内容大声念了起来。
　　“浓云和荒地做您的住处
　　并不缺乏金玉隐约的灿烂
　　牧羊人的高歌
　　由您为他们引唱
　　死掉了的生命
　　由您为它们开花
　　……”
　　他的声音惊扰了许多森林的生物，蝙蝠血红的眸子在黑暗处一闪一闪地，发出吱吱的诡异声音。地上的枯叶微微颤抖，似乎是有风声。不知何时，月光被乌云代替，星辰隐曜，中央的小树仍然静静地伫立，周围紧密包裹着的大树却疯了一般摇晃着枝干，树叶簌簌地落下。
　　胖子仍然不知疲倦地念着，忘了自己和周围的人。
　　等到他发觉不妙已经来不及了。周围的树木似乎更紧密了，原先开辟的道路已经被其他的植物覆盖，不知所踪。他其余的三个同伴还站在旁边，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都已经死了。许多细的藤蔓密密缠绕着那三个人，穿过他们的口鼻、眼睛，粗壮的枝干穿过他们的身体，依旧枝繁叶茂，好像那三个人跟树木是一体的一样。
　　藤蔓从三个人的嘴中钻进，从他们的耳朵、眼眶或鼻孔里出去。由于口中的植物，他们连呼喊的声音都发不出。他们连呼喊都没有，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胖子感到十分惊恐，但他还是继续念着——他的身体似乎不受控制了一般，他停不下嘴来不念那些牛皮纸上的字，他很小逃跑，但四肢僵硬了一般不能动弹。许久，他才意识到不知何时，细的藤蔓也将他的下半身和手臂紧紧地缠绕着。
　　救命！救命啊！——他想这样叫着。
　　突然发现，凹陷的土地下的棺木消失了。所有的东西，包括上面的宝石，死掉的吸血鬼尸干等，所有的，都消失了。
　　一双手无声无息地递了过来。一双白净、纤细的手。
　　紧接着，他看到了浓郁的金色卷发，还有一对深深的墨绿色的眸子。那是一双因嗜血而美丽无比的眸子。藤蔓慢慢地向上，大批地涌进了胖子的口中。他感到口中有什么东西蠕动着，挣脱着，又是顶着他口腔的上方，又是探进他的喉咙深处。一种巨大的撕裂的疼痛袭来。
　　黑云逐渐到天空的另一角，月光又重新将光芒撒下，星辰又迷人地闪耀着，森林又回归到了短暂的寂静和安详。不同的是，这座森林的主人回来了。
　　寂静中发出了银铃一般的笑声，一个约莫只有十多岁的女孩子，黄金的长卷发，墨绿的眸子，戴着一顶玫瑰花环，雪白的短裙，手臂和腿上缠了藤蔓，树木托着她，枝干抽动起来，围绕着她旋转。
　　“我回来了，孩子们。”她轻轻地说。
　　树木更加剧烈地晃动。蝙蝠停止了吱吱的叫声，喜悦地扑动着翅膀，其他的夜间生物围在她脚边。漆黑的天空逐渐转为深蓝色，过了一会，又转变为淡蓝色，月依然在天边，星辰失去光辉。再过一会便是拂晓，太阳升起，新的一天便会到来。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地下的五具尸体，枝干托着她向前，那五具尸体便被植物遮盖，隐没在黑暗处，永远消失在世上了。
　　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树木突然向两边倾斜，开辟出一条道路。她站在道路的一边，望着远处，轻盈的声音：“就是你吧，‘委托人’？”
　　树林的一边出现了一个身影，立刻有藤蔓向他袭去，却被他躲过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感谢’么？安妮娜小姐。”
　　安妮娜嗤笑：“救命恩人？别说笑了，我可不讲究道义什么的。森林是我的世界。你侵占了我的领域。”她歪着头想了想，“不过，不管你有什么意图，你确实帮了我，我就饶了你的命吧……那么，现在，滚出我的领域！”
　　对方似乎笑了，“我可不想两手空空地回去。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请你加入‘世界之树’，你应该对这个组织有耳闻了吧。”
　　安妮娜仰头大笑，藤蔓回到她身上，裹着她抵达地面。她穿着半透明的雪白一群，纤细的双腿若隐若现，她缓缓走来。“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杀科莉斯？我对鹿旻可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安妮娜，这也是在帮你自己。加入我们，难道你一点都不憎恶那个将你囚禁了多年的人么？他用了许多孤僻复杂的咒语，还对艾库尔人赶尽杀绝，让你再无生还的可能。”
　　安妮娜停下了脚步，她脸上的轻狂与骄傲荡然无存。她勉强笑道：“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他早就应该……”
　　“看来你还完全不了解他是什么种族的……”那个声音说道，“他在新月之日复活，成了嗜血的怪物。为了生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他，这点你是很了解的……”
　　安妮娜垂下了头。她身边的植物都缩在了一旁，好像枯了一般。
　　对面的人影动了一下，似乎想要上前来。前一秒还是寂静的时间，下一秒就是迅疾的风声，树叶沙沙地响动，不安地摇晃。
　　只眨眼的瞬间，安妮娜就到了那个人的面前，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她的身高显然不够，是藤蔓托着她向上。头上的花环早就不知去向，此时她金黄的卷发因快速移动而散乱，张牙舞爪地披在空气中，与她带血腥的墨绿眸子和咧开的嘴角十分相配。
　　安妮娜张狂地笑着，长指甲嵌入的皮肤出现了血丝。但是那个人却丝毫不害怕，仍然温文尔雅地微笑。“我听闻你喜欢玫瑰花，特地让人采最新鲜的玫瑰做了花环。不过，新鲜的玫瑰往往都带了刺，爱它娇艳的花瓣和馨香的同时也会被它的刺所伤。”
　　“你啊，到底是什么人？”她松开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这么干净又白嫩的脸，想不到会跟鹿旻那个邋遢家伙有联系。”
　　她眼神中有着异样的光的波纹：“我当初不过是好心地提醒了一下鹿旻，就被拆穿诡计的科莉斯那个怨妇缠了好久。……我是该报复一下她了。”
　　安妮娜凝着那个男人，说：“看来你对我的过去很了解。不过你最好不要乱说玫瑰花的故事，不然你的下场会很惨。”
　　“我当然不是乱嚼舌根的人。”
　　安妮娜满意地笑了：“好吧，我加入那个组织。我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