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故人归》柒叶迦兰

3、第二章

　　泽城虽名为城，却非是城池，只是挨着淮南郡赭水涯边一方不大不小的郡邑。
　　这里原本只是隶属淮南郡的一个小小道府，亦是当今圣上怀灏明君当年仍为一方将军时的发迹之地。十几年前，怀灏明君南下巡游，特在此处停留半月之久，离去之前立诏将此地划出淮南郡属自立为城，赐名为泽以示福泽百姓，单设赋税法令，一切城中事宜皆由城主定夺，而城主只需对明君一人负责，朝中各吏各道府衙无从干预，俨然国中之国。
　　这首任城主来头便不小，正是已故圣清皇后君弗氏之父，当今怀灏明君之岳丈，君启。
　　城建之初，百事待兴，更有多方邻近流民投靠，一时城中多有祸事，倒不是预想中的太平安稳。不过，君启却非泛泛混迹官场的官宦之辈。
　　怀灏明君坐定江山之前乃威震一方的淮南将军，民间传说他曾拜高人研习武艺谋略，而这高人就是君启。江湖传闻却对君启知之甚少，许多所谓老江湖直至新君立国之时方才知晓，原来吾辈江湖还有如此高人，可为何却未曾耳闻？啊，是了，定是方外高人，游历至此见吾明君风华绝代乃帝王之才，遂收为高徒并将独女下嫁如此这般云云。
　　总之，君启非常人矣。
　　且不说他治理城邦是否独有一套，单看城建之初，城中库房空虚，城内奸商霸市，刁民为祸，良民遭难，城外尚有流民作乱，原本一方富庶之地却有了乱世之象。而君启竟在短短一月内全数平复，城中库房愈渐充盈，奸商刁民不复，百姓安居建业，也绝少有流民前来滋扰。
　　只有户籍司的执事在夜间默默烧掉一本又一本户籍，日间再派人手去街头巷里查点人头重做登记。
　　君启也绝非心慈仁善之辈。
　　泽城百姓依旧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种粮的种粮，从商的从商，做学问的做学问，却是在街头巷尾少了些往日的调笑作闹，邻居街坊日里见了也不过多看两眼，谁又能晓得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隔壁人家会不会一夜之间余家无人。

　　那天，武阳街头一碗茶铺的童工小六子正蹲在路边洗涮茶具，端起一叠洗好的瓷杯正要站起，迎面而来一个大汉就推了他一个趔趄，手一歪，瓷杯碎了一地。小六子挽袖就要上去理论，却被身后的铺老板一个巴掌拍到一边。小六子讶然地看着铺老板摆凳擦桌端茶倒水地伺候着，茶客们瞧见大汉也都聚拢过来，人越聚越多，渐渐只能看见各色腰带和堆叠的或大半个或小半个背影。小六子身材瘦小，用他那小身板挤是断然进不去的，瞅见人群腿间一个空档，他毛猴般一个纵身窜了进去，费力地抱住一个凳脚，只听大汉在灌完茶水喘了几口粗气后低声说道：
　　「这回真是大事了！」
　　「真的假的？你可打听清了！」
　　「这回是我亲耳听见的，还能有假！」
　　「老四你快说说！」
　　「前几日，城主府采办司里的方执事亲自带人来我们庄上，把哥几个这一季的收成都给订下了……」
　　「谁听你说这个！都说道烂了！快说正事！」
　　「成成成……今儿个是我跟老五送菜去采办司，老五支钱我卸货，卸到一半过来了几个司里办事的官爷让我把货撂下人先走。这老五还没支着钱回来，车也落了，回去还不被大哥给剁了！我就没敢走远，躲在院外边一块大石头后头。这一躲可让我听见东西了！」
　　「你听见啥了？」
　　「我听见方执事招呼人把这两天的菜都运到城主府，」大汉声音压得更低了，「说是给新城主接任大典准备的！」
　　「啊！」众人俱是一惊。
　　「这可是我亲耳听见的！」大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就说，突然要了我们全庄一季的收成，肯定有大事！」
　　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一惊天消息给众看客带来的冲击，郝老四美滋滋的喝着手中的色泽清浅似白水的淡茶，好像那是一杯十年陈酿的淮阳艳。
　　半晌过去，除了郝老四喝茶的兹兹声，人圈里静的让小六子似乎都能听见指甲掐进凳脚的碎木声。看众位茶客看官都木着脸不知在想什么，郝老四清清嗓子，「我说，街坊们，你们说，这咋就不声不响的换城主了呢？」
　　众人这才晃过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打呵呵说自己尚有要事先走一步，不多时整个茶棚人去座空，空留风头尚未出尽的郝老四在那独自憋闷，连铺老板都不知何时去了邻桌打瞌睡。
　　那是小六子最后一次见着郝老四——郝老四骂骂咧咧走之前还踹了他一脚，小六子一直想踢回去，却是再没见过郝老四来喝茶。

　　终是看到了新城主上任的皇榜。
　　今封卓宸为泽城城主。
　　卓宸此人，泽城百姓却是不陌生的。谁都知道前君城主有个年轻能干的得力助手，在城中俨然是副城主的身份地位，如今只是扶正而已。至于君启为何被罢了城主一职，又去了哪里，却无人能说出一二。
　　听说郝家庄还在给城主府上送菜，只是那里已不再是郝家庄，而是被卓城主划为了农务专用，郝老大摇身一变，成了跟城主领俸饷的采办司役。
　　日子从那时起似乎就好过起来了。小六子如是想。你看，种了一辈子地的郝老大都能算城主手底下的官爷了。
　　他小六子这些年，从洗茶具的童工到前些年接下铺老板的摊子成了茶掌柜，整日里依旧是迎来送往卖茶汤，以前尚有闲时去逗逗隔壁大娘家的土狗旺财，渐渐的却连坐下歇脚的空档都没了，日里走街窜巷的人愈渐多了，时不时就有人坐下叫几碗茶水，吃点茶糕聊聊轶事，整个城里都热闹哄哄的。
　　真好呢。小六子想。闹哄哄的有人气，多好。

　　“小六子！”
　　一把清脆的少年音让偷闲走神的小六子登时来了精神。
　　“少城主！九爷，两位十三爷，您们这是又冬猎回来啦？”小六子兴奋地把铺角一张方桌的遮布掀开，袖子在桌上蹭了个来回，“快请坐！”
　　武阳街是出城的必经之路，也是泽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一碗茶铺就设在离城门没多远的武阳街头。此刻刚过晌午，武阳街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立在一碗茶铺幡布边牵着骏马的四位猎装华胄吸引了多人的目光，不时有人从旁路过，很是亲热的叫着『少城主』，为首的少年笑呵呵的逐一点头。
　　“你个皮猴子，不是冬猎我们就不能来你这坐坐么。”
　　将马缰交给身后的十三不复，煜祺笑着一甩马鞭率先进了茶铺。
　　八年时光忽而已逝，整日跟着爹爹舞文弄墨，布阵习武，如今的煜祺早已不复当年稚气，面容清瘦却光华温润，恍如出世的昆仑美玉，细眉墨画似远山之岱，朗目清亮似暗夜明珠，唇红齿白，梨涡浅浅，一袭肃杀猎装长身而立，俨然一个清丽俊秀又英气逼人的翩翩少年。
　　“您说哪儿的话，小六子巴不得您成天来！”小六子从橱下取出一套精致茶具，为几人一一洗净烫毕，又从暗柜里拿出一个纸包，一张嘴笑的开了瓢，“这是咱上回跟玉茗茶庄二当家的打赌赢回来的，说是上好的货色，这么一点铺子里还要卖二十两！咱一直攒着呢，就等您来！”
　　煜祺闻言只笑得两眼眯眯，梨涡都化成了笑纹，一边刚拴好马匹坐下的九里哈哈大笑：“你莫是又让人诓了去吧！这么点最多五六两，龙井也不过如此价钱，他还能赊给你龙井么！”
　　“九爷您又笑话我！这回可是我去他铺子里亲手抓的，上好的碧螺春，五十两一斤不二价！”说话间小六子已然沏好了四杯茶，“您看这颜色，您再闻这香气，错不了！”
　　十三不咎接过茶逐一验过，见他点头后三人各取了一杯。煜祺看了眼杯中沉浮的茶叶，鼻尖微耸，不多时举杯饮了一口。小六子紧张的看着她：“少城主，咋样？”
　　煜祺却是不答他话，反问他：“你怎会跟玉茗茶庄二当家的对上赌？”话音一落，看着小六子表情变得讪讪的，煜祺声音一冷：“你又去赌坊了？”
　　小六子支支吾吾：“那天路过……就进去瞧了瞧……我没想赌，是二当家的他……”
　　煜祺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冷声开口：“去了就是去了，赌了就是赌了，哪来这些废话！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如何向我保证的？出尔反尔，你还反了天了！”
　　小六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城主！六子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六子要是再去赌坊您就把六子砍了吧！”
　　煜祺看着他只是冷笑：“你只管去你的赌坊，我要你脑袋做什么？洗净了脖子留着给赌坊当家的磨刀吧。”
　　小六子咚咚几个响头磕在地上，声音都带了哭腔：“六子这次真的不敢了……少城主……真不敢了……”
　　煜祺却是不再说话，只低头喝茶。九里被小六子哭的心焦，抓着后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起来好好说话！最看不惯你这怂包样！”
　　小六子一脸泪水鼻涕参合着沾上的尘土，抽抽噎噎地立在一边，嘴里还嘟囔着“再不敢了”。煜祺看他一脸脏兮兮的模样皱了皱眉，十三不复取出方帕丢到他怀里：“擦干净，少城主有洁癖，等下看你不顺眼真一刀砍了你。”
　　煜祺一斜眼，十三不复只淡然的端杯喝茶。小六子慌忙把脸擦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还用布帕清了清鼻涕，声响之大只看得十三不咎张口结舌：“你还真是不客气……”
　　煜祺叹了口气，揉揉眉心，等小六子安静下来方才开口：“去年你去赌坊被人扒光了衣服丢回来，气的你媳妇小产，一条人命还没落世就这么没了。秋日里你说你媳妇又有了身孕，你还往赌坊里去，怎么就记不住教训？非要把你媳妇也气死了才罢休么！”煜祺说的狠绝，直听的小六子臊的一脸红。
　　“马上就是年关了，天寒地冻的，你不留着钱补贴家用置办年货，给你媳妇买点补品养胎，却去换什么五十两一斤的碧螺春！真是混帐！”煜祺说着气起，一脚踢了小六子一个趔趄。“若不是贺二给你的是真货，我非定他一个奸商欺市抓他进城牢！”
　　小六子眼眶红了又红，却是没再落泪，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少城主教训的是，我当真混帐！”
　　煜祺看他下手狠重，两颊已是红肿泛着血丝，知道他是真心悔过，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吩咐十三不咎把今天猎来的野味都卸下，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锭在手中掂量。
　　“今天本是想进山猎张虎皮回去给爹爹，谁知猎的尽是些不顶用的小玩意，倒也还算得上是补品，你拿回去炖给你媳妇吃。孩子生养不易，你可要把这胎护好了。”说着又拿起桌上那个茶包，“这碧螺春确是上好的货色，留在你铺子里只怕卖不出去，这锭银子差不多有二十两，你收下，茶叶我就拿走了。”
　　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几滚，终是越积越多，一个哽咽间，小六子已是清泪两行。
　　“少城主……”
　　不过是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清瘦身形，若褪去厚实的华胄猎装，怕是只更显羸弱。就是这样一个未及弱冠的清秀少年，让小六子有了俯叩苍天之心。
　　对着煜祺牵马远去的背影，小六子端正的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