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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身死 ...

  •   不记得元佐是几时离开,空旷的内殿中高烛遍烧,年迈的帝王对着一丛火光凝视许久,渐渐就出了神。

      总要到人之将死,才能……才愿意想起当年事。

      王继恩年事已高,身体却还算硬朗。挑着灯笼走在前面,红红的火光在青石的地面照出影影绰绰的一团光亮,赵光义一步一步走得迟疑。

      帝王趁月夜行,理由多少有些荒谬。但既然甩不开繁杂的仪仗,也就只当他们不存在便罢了。

      直到王继恩半回过头来,弓着身子退后一步立在一旁,赵光义才恍然抬头看,是秦王府了。

      事先早有过吩咐,此时府中仆人虽迎在门口毕恭毕敬的跪着,却不敢发声。赵光义只冷冷的看着地下众人,并不叫起,他一只手拢进另一只衣袖中,眉峰簇着,半响没有言动。

      两年之前燕王德昭自刎于山西军中。丧仪归来,赵德芳就病了。每日浑浑噩噩似睡似醒,后来索性称病不朝闭门不出,除去逢年过节入宫觐见,连赵光义见到他的机会都少。

      当年窝在他怀里读书的小小孩童——赵德芳是先帝宫人所出,幼年并不受宠。宋皇后领他入中宫抚养,抱的兴许也只是弥补膝下无子的念想。唯有他这个做叔父的,那些年月里,是真心诚意的,想要对他好。那时候德芳多么漂亮乖巧,细小的脚踝缩在赵光义宽阔而温暖的手掌当中,听他念书,脆而稚嫩的声音绕在耳边久久不散,或而与他的长子元佐玩笑,偷了他的奏折烧了去烤地瓜吃,多放肆多快乐——如今却渐渐的疏远了。

      怎么可能对赵德芳没有恨。

      赵光义有些愤愤——若不是,若不是早已情根深种,何来由他独存于世间,虽是孤舟却不历风雨——他自认庇护周全,德芳却依然惊弓之鸟,杯弓蛇影间战战兢兢,又带一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怨恨。

      他何来由他怨恨?!

      帝王面目深沉,狠狠的甩开衣袖,自王继恩手中夺了宫灯,自己照出面前一方光亮来。青石地面在夜色中冷冷清清,路边花草早就安眠。德芳自幼不忍繁复,庭院当中更是凄清,此时平铺直叙的道路却像看不到头,在斗转星移间融入深邃的黑暗,直到他看见中庭里漏出一点光。

      他面容青白毫无血色,赵光义几乎把持不住要上前,像他孩童时代那样低声笑骂着把他拉起。此时却只能相顾更加无语,任赵德芳依礼跪地俯首迎驾。

      赵光义周身只是一愣。

      一愣神之间,多少爱,恨,贪,嗔,痴……求不得。

      “皇叔。”仿佛过了许久,德芳好似中气不足,他声音淡淡,终于开口,“屋中已经备下薄酒,夜深露重,祛祛寒气也好。”

      昔日小小的孩童如今已经长成依稀山河之美的青年,赵光义来回把玩手中金樽,琥珀色的葡萄美酒,灯下琉璃遍洒,晶莹剔透。

      “陛下——”王继恩候上近前,赵光义忽然长叹一声,继而他朝门口摆了摆手,王继恩领着屋内一干随侍合上大门,退至屋外一箭之远。

      半通透的窗纸上留下屋内两个模模糊糊的对坐的身影,就像是……烛影斧声的那个夜晚。

      赵光义道:“有许多年……许多年你我叔侄,不曾如此了罢。”

      他自饮一杯,温润温暖的美酒自喉咙滑下,却觉得苦涩非常。

      “许多年。”他应道,“德芳近年病中,时常梦见父兄,远远近近,要来拉我的手……亦有母后母妃模糊面容,或哭或笑,久久不肯离去……”

      赵光义打断他:“不过是你精神不济,明日多传几位御医过来看看。”

      德芳笑笑,为他添了酒:“皇叔。”他们目光相接,有许多年不曾如此,没有避闪,没有掩饰,坦坦荡荡。赵德芳问:“你……厌倦吗?”

      却仿佛不再等他回答。德芳自斟自饮,直到赵光义按下他冰凉的手背,赵德芳道:“我不欺你,亦不想自欺。”

      家国义,骨肉情。

      有宋至此,故园年年繁盛,街坊夜夜笙歌,市井玲珑精致,一派繁荣。手足却年年凋零,儿时的玩伴,幼年的父兄,死后一抔黄土,碧落黄泉,唯有病中梦里相见。

      却不肯……不能坦诚。

      只有午夜梦回,冷清的寝殿内,回忆起梦中父母兄妹,带笑却冰凉的疑问:德芳,你厌倦吗?他只有冷汗沾湿了贴身的衣裳,蜷膝独坐对抗漫长而冰凉如水的夜晚,直至天明,仍久久不得解开其就中矛盾。

      多少血浓于水的情深意重,才能抵过血浓于水的血海深仇。

      赵光义突然紧紧的抓住他冰冷的手。赵德芳瘦削突出的腕骨抵在他的手心,却莫名觉得心安。“朕得驭宇内,掌控八荒,富有四海……碧落黄泉能退魑魅魍魉,胡不能令你心安?”

      德芳突然大笑起来,他自帝王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掌,放下酒杯,起身立于赵光义一步之远。赵德芳身形修长,这夜居然穿着繁琐隆重的礼服,锦绶玉带一丝不苟,是天潢贵胄的荣耀。

      “陛下呀。”宫灯投下德芳挺拔的身影,“我父开疆拓土,我兄忠义两全,唯有德芳生于宫闱之间,长于妇人之手,不曾御敌安邦,亦不曾尽忠至孝,只承君恩泽。”他的笑容溶于赵光义的眼眸,“可君恩总不能一生一世,如此蹉跎。”

      可有人知他痛苦。

      不能为仇人尽义。不忍为亲人尽孝。

      德芳道:“愿陛下不负我赵氏先祖父兄,我宋国祚绵长,江山永固。”

      赵光义蓦地再度抬起头来,眼神死死盯住德芳。

      却见他神色坦然,只低低道:“亦愿皇叔,从此……不再负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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