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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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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欲晚。雨将至。
病入膏肓的帝王发出这一生最后一道让人诧异的指令,召楚王元佐入宫。
赵光义命人掌灯。一时间殿内灯火辉煌,药气蒸腾缭绕而起,隐约有轻风。赵光义勉强倚着被褥靠坐在龙床一角,手边有矮几,几上有香,药,茶。他面容清白,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凛冽,不死不休死的看着模糊遥远的门外。
直到赵元佐从远方走来。
赵元佐这日穿着褐色的蟒袍,已经三十二岁,面容却依然青春。赵光义昏昏然的想自己曾经最爱的是这个儿子,那时候太祖皇帝依然健在,日日从王府把他抱进宫来,回廊百转,孩童温热的手掌柔软的手臂抚上他脖颈的皮肤,恬然的笑意。
却十二年光阴如流水。
流水呵,流水东流一去不复还。
他仿佛听见元佐踏在台阶上的脚步声。世间挚爱感情如天边云水中月,少年父子老来淡,他们十二年不见,早回不得头。
赵元佐远远站在门口,宫殿深深,仿佛望不到头。却有一个人他是看得见的,疏远渺茫,他的父亲。赵光义坐在重重明黄纱幔背后,似笑非笑,他伸手拿他手边的一杯茶,他的手在抖。
赵光义问:“元佐?”
他走近几步,一言不发,赵元佐抱着手臂站在皇帝对面,赵光义定住眼神看他,目光水一样,包含住所有。
赵元佐并非不能明白这道圣旨意味所指。他抗旨不尊十二个年头,不朝会,不赴宴,不见客,心狠手辣肆意妄为,争一口气,到最后却依然放不下。
想来也曾有过父慈子孝的好时光,高堂健在手足俱全之时,也曾推灯换盏,把酒日日为欢。但到头来也不过一张龙椅,赵元佐看他叔伯父兄把血淌在那明黄上面,开成了一滩,从鲜艳到残酷,他笑,哭,恨,竭斯底里,离群而居。
十二载春秋,时光漫漫。
赵光义许是自知病笃不治,他召他来,一眼,一句。
分明是骁勇猎虎,灯枯之时温情脉脉,最后的告别。
赵光义撑着矮几再往上坐一些,他说:“睡了这许多天,想起来很多当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元佐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赵元佐不说话,他走近一些,索性矮着龙床,坐在赵光义脚下。年老的皇帝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手,元佐皱了皱眉头,然后就不动了。
他说:“想起来什么。”
“你小时候。”赵光义的手是凉的,手心里面满满细碎的汗渍,他说,“你那么小,跟在我和皇兄身后,伸着手要人抱,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
“我可是记着呢。”皇帝附上来另一只手,赵光义说,“还那么不乐意做功课,老师逼得紧了,就哭着要出宫回家。是我把你抱回来的,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
他不甘心,撑着向前,“那你说要给我收复燕云十六州外拓塞上三千里,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了。”
赵元佐把手从父亲的手中抽出来,他摸着自己的手背,低头看地下。赵元佐说,“世人知我疯病十二年,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光义却突发暴戾。他不可抑制的从床榻上挣起,一只手努力搭上元佐的肩膀,摇晃他,手指紧紧抓住他的皮肉,赵光义问:“除了赵廷美,还有什么,你能记得?”
赵元佐挪着向后坐半步远,他两条手臂抱着自己屈起的膝盖,他仰起头来看他的父亲。
年迈的帝王亦如此注视他阔别多年的儿子,他初为人父的喜悦,血脉传承的感慨,举刀相向的愤怒和从头翻悔虎毒不食子的温柔,此刻交织于一处。他的儿子默默坐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摸不到,只看着,生出许多熟悉又陌生的感情来,赵光义颤颤巍巍的动了动嘴唇,他说不出来,对面的赵元佐却好似懂得。
元佐笑起来。那笑容也是惨白虚弱的,眼神里面流出不符年岁的天真和残忍。
还是好笑,居然相信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也不过是这样相顾无话可说,互相再捅一刀罢了。
又有什么分别。
他们父子,跟他们叔侄,既流着相似相同的血,何不亦爱着相似相同的爱。
此刻殿外电闪雷鸣,惨白的电光劈入屋檐,照在冰冷的石面上。
赵元佐终于问:“那么你呢。”
他说,“除了赵德芳,还有什么,是你能忘记的。”
那时候暴雨袭来,凌冽冷风呼啸,凄凉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