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珩和医生的人类学生活》珩行天下

16、那是一个难忘的春天

　　这年春节，我和我哥还有我未来的嫂子一起游山玩水游回家。路上我顺便挣了点钱，比如我一开口跟我哥说，“哥，我突然想起你高三那个谁，特爱穿白衣服的那个……”我哥就问我想买什么不，说我胖成这德行家里的衣服哪还穿得了，我就说你先给点，我自己看中了知道买。

　　等我们游到家，基本上快到除夕了。
　　我爸到机场接我们，隔着一条水泥路，我看见他站在停车场的那边。民航楼前车来车往，我就双手挥舞着跟他打招呼，大声喊着爸。我爸特镇静地左右望了望，朝身后又望了望，最后定定地看着我，就扶了扶眼镜。这时我已冲到他面前。我说，爸，我长胖了点儿。我爸说，看出来了。
　　开车回去，一路上我爸老从车内后视镜里看我。我看我爸一直笑得那么开心，我也很高兴。
　　到了家就感觉出还是我妈疼我，她一见我就叫，“我的天啊！”从前她老说父母是天，子女是地，如今听来她明显提升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晚上吃完饭，我帮我妈收拾餐厅，我妈漫不经心地跟我提了一句，“哎，你们早回来一天就好了，前几天方智他们家还回来了一趟，给他外婆上坟，今天早上刚走。”我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继续拖地。然后我妈说，“你这一身肉，弯腰不累的？”

　　回家第二天，我爸让我去医院找某铁血专业人士检查一下身体。我去到住院部，在内科三楼护士站，看到熟人，特热情地走过去叫了声晓红姐，然后问她铁血呢。晓红姐特疑惑地看着我，指了指右手方向，“主任在开会。”我也不和晓红姐废话，嗖就窜到了会议室门口，没等几分钟，就听见里面细细簌簌的声音，门打开，铁血第一个走了出来，我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姑。”铁血条件反射式地回头，毫无感情地看我一眼后，继续朝前走，都快走到楼梯口了，这才停下来，慢慢转过身，问了一句，“小珩？”
　　哐啷一声，刚走过来的小红姐手里捧的准备拿去消毒的针筒盘子就掉了地。

　　那一天，我被人毫不留情地掐脸掐手撩衣服摸肩胛骨，有人说，“哇，这样掐都掐不到骨头，真是长胖了。”马上有人附和，“是啊，肩胛骨都完全看不见的。”“哇，你们看这小腿肚！”……铁血说话就比较专业了，她说，“你们掂一掂这肥硕的股二头肌。”

　　那是某年的春天，我哥跟我说，“你知道36斤猪肉摆在案板上是什么概念吗？妹，我们去菜市场逛逛吧。”我想一脚踹飞他，可是踹不动。
　　无良说，“人家孕妇都没你长得快，你还真是保持风格，继续挑战医学特例。”我无语。
　　铁血说，“你说这肉厚点，连她心脏杂音都不是那么明显了。”我无语。
　　拿刀说：“你是不是在那边怕冷啊，以为长点脂肪能保暖的？”我无语。
　　……
　　所有人都是幸灾乐祸型，只有我妈是悲喜交加型，她说，“亏我这么多年一年到头地给你炖补品。小时候带你去游泳，人家都说我肯定虐待了你……我看现谁还敢说我女儿是营养不良的难民。哎，早知道我就只给你吃土豆红薯，浪费我那么多钱……”我，仍然无语。
　　我妈还说我爸去机场接我回来的那天晚上，笑到半夜都睡不着。

　　还是政治书教得好，社会主义的建立不能指望封建主义的妥协和帝国主义的同情。

　　这年春天还出了件让我印象颇深的事儿。
　　某天难得放晴，铁血却在牌桌上向大家宣布，总爱出现在某些固定牌局上的某高级专业人士，得了肝癌，“前天活检报告出来，应该是晚期。”无良啧啧道，“哎，人算不如天算啊，这才考上高级几年，床号多少？”“他不肯住院，我怎么劝，他都不听。”……
　　晚饭过后，大家一致决定去看看高级。我妈说，我小时候高级好歹抱过我，这些年过年钱也没少了我，所以我也有义务去。

　　到人家家里一看，高级已经躺床上了。据说白天黑日都这么躺着。再看他，体重下降，面黄肌瘦，饮食不振，恶心泛酸，说话无力气喘，本人叙述夜来梦回心肝肺脏都在疼痛。
　　那晚上，高级摸着众人手，声泪俱下交待后事。轮到我时，明显一惊的样子，“这位是？”
　　我低着头轻声答道，“我是小珩。”
　　高级瘦弱的体形抖了抖，显然被这个事实吓了一跳，但他自己也算是刚经大浪的人了，外加现时也的确中气不足、体虚气短，表现的就没有别人那么夸张，只是一手拽了我的手，一手拍拍我的大圆脸，眼含泪光对我说，“胖了好，能吃是福。”
　　回家路上，众专业人士惋惜，肝癌啊，真的是到有临床的时候，都是晚的了。无良还叹着气跟我说，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死人都会被你吓醒。

　　接下来就是据说了——
　　过了一星期，铁血打电话给高级。
　　高级：“喂——”发音较软，尾音较长且带颤音。
　　铁血：“那个，你全部报告出来了，上次护士拿错了。别说癌症了，肝炎都没有。”
　　高级：“……谁去拿的报告？”语气颇严肃，接着就骂道，“她拿钱怎么不拿错？！……（以下省略百字）”声音骤然高昂，绝对的中气十足。

　　没过几天，我在医院门口碰见来上班的高级。他大踏步走过我旁边，又停下，叫住我，说，“小珩，你这么个胖法，人家穷人还活不活！你看你那第三层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自己心脏有问题就要懂得节制嘛。”我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地看着他算是回答，我对这世道早就麻木。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院里的白大褂们都爱学高级那声“喂——”，还说高级简直该拿奥斯卡，因为他完全是本着一种专业的精神为大家真实地展示了肝癌的典型临床症状。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别人难忘而小珩迫切想忘的春天。但我还是觉得老天对我是宽容的，它虽然没有让我在对的时候遇见对的人，但它也没有让我在错误的时候遇见正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