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夜色中的玫瑰

5、列奥.美第奇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暴风雨的晚上，海面上刮起飓风，黑暗的云絮像鬼的大氅哗的一下遮住了整个天空，有蓝色的网电从云层的裂缝中曲曲折折地反射到海上。正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浪花席卷出的灰色迷雾里，有一艘人类的华舰在浪头颠簸。它根本敌不过风浪狂猛的袭击，好几根桅杆折断了，似乎在做垂死的挣扎。这时不远的我听见龙骨断裂的声音，以及甲板上混乱而绝望的尖叫。水手在努力地稳住救生的小艇，一个个衣着鲜艳的男女从倾斜的船舷上坠入海中，很快，这艘船将像我在海底看到的那些沉船一样，成为埋葬着无数的财富和遇难者的骨骸的破铜烂铁……

　　生命本来就有它自然选择的法则，生死平衡的淘汰拒绝任何人为的插手，我只是一个陌生的旁观者，没有权利干涉。

　　船裂开来了，伴随着天崩地裂的响声，它巨大的身形崩溃成一片片碎裂的木板，这时我看见了他，他一袭黑色的僧侣道服盘膝坐在笔直下沉的甲板上，他的神色平静地捻着玫瑰念珠。

　　一个奴仆模样的人吃力地扯住主人的长袍要把他拖到桅樯下，他却轻轻地挣脱了，这时他看见了在浮木中躲闪的我，缓慢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一刹那时空仿佛定格在他安静的微笑上，身后肆虐的风雨成为没有威胁的背景。

　　我深深震撼于膜拜的神圣在人最后关头给予生命的安慰和力量，而生命的陨落又给予虔诚以最壮烈的表彰。心中油然而生的钦佩使我下了决心，在这个教士沉入海水的一瞬间，我托起了他的头颅……

　　海风在我耳边咆哮，海浪在我四周推挤拍打，我紧紧地抱着他，用力将他推到珊瑚礁上，他苍白地禁闭着眼睛，黑亮的鬈发水淋淋地搭在稚气的额头上，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难以想象那样单薄瘦弱的身躯竟能如此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重压！他蓝色的眼珠渐渐睁开了，看见我竟然没有丝毫惊惶的神气，四目相对中我们像是已经认识了千百年。良久，他对我扯开一个优雅的微笑：“谢谢你救了我，莱茵河的美人鱼。”

　　——叫我伊蔻。

　　“我是乔万尼.德.美第奇，你可以叫我列奥，我在圣芳济大教堂做教士。”他的眼睛中射出兴奋的光芒，“你虽然不说话，但我只要直视你的双眼便能读出你心中的句子，你一定是神仙，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知道吗，在船沉的一刹那我以为看见了天使。”

　　——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一个流犯。

　　他湛蓝的眼神怀疑地睇凝着我，而我只是实话实说。

　　“神甫是倾听忏悔的耳朵，除了上帝，又有谁来倾听神甫的心声呢？”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艘船是载我到罗马的，罗马教廷给我安排了一个简单的教职。如果没有你的相救，我此刻也许就已经在天国的乐土上徜徉了，你也许不知道，这竟是我一生的夙愿！虽然生长在贵族豪门，而庶出的我从来就是遭到排挤与殴打的命运。有时候真觉得人生这样苦闷，不如一死了之。

　　“虽然我身为佛罗伦萨第一家族美第奇家族的一员，它带给我的只有痛楚与耻辱。我的父亲就是“豪华者”洛伦佐（注4），他热衷于城邦斗争，在意大利的上流社会结交了不少朋友，聚集起相当的势力。他死后，我兄弟子承父业统一了整个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名正言顺地将我开除出家谱。母亲死后，我独自漂泊流浪过大半个亚平宁半岛，做过玩戏法的，做过打杂的，做过水手，我体验过最下等的人的痛苦，那种猪狗不如的待遇和无奈的叹息。我见过煤矿工人被坍顶的巨石困在黑暗的狭道里活活闷死而无所事事的领主却躺在沙发上，我见过采珠人耳鼻流血地倒在甲板上而商人却称着珍珠的磅数喜滋滋地揣入绿皮囊。我见过那不勒斯两城的领主为了一头公牛而发动血流遍地的战争，我见过逃难的人群拥挤践踏后被踩死的无辜的婴孩，我见过各种奇形怪状令人作呕的骗子乞丐以及孤苦无依的小孩，人世充满着肮脏、堕落、仇视和愚昧。

　　“你知道吗伊蔻，人世不应该是这样的。那些采珠人，那些矿工，那些农民、士兵、乞丐，他们也拥有享受人生的权利，天主说过人生来是平等的，他们也同样拥有触摸智慧与自由的能力，我幻想着有这样一块乐土，人人都相敬如宾，充满智慧、和平和自由……”

　　我深深地震动了，遥远的记忆中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重复着他的话：

　　——伊蔻，你是第一个拥有智慧的生化人，你要让费罗索弗的智慧重现生机，奴隶与生化人不是猪猡，不是机器，智慧属于每一个生命，要让智慧在这里平等，充满和平与自由……

　　因扎罗长老……没想到在这块距离几千亿光年的世界竟有一个人吐出和你一样的语句。
　　雨水打湿了我的脸颊。我轻轻抱起他的脑袋揽入我的胸膛。

　　——列奥，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知己。

　　他抬起英俊的脸庞，温柔的眼神何时开始充满凌厉和肃杀，缓缓地说：“罗马教廷是一群天天躺在民脂民膏上寻欢作乐的□□；教会的僧侣是一群扭曲本性而只知道寻章摘句的精神驼背；荒淫无耻的统治者是一帮只知道对教皇俯首称是的应声虫。这些社会的渣滓实在没有资格治理今天的意大利！

　　“我怀念古希腊时代的民政之风。恺撒、屋大维，用自我强大的人文关怀成为一代英雄。自从我入圣芳济大教堂来，我每天都在企求天主赐予我超乎凡人的力量，让我能统一这块四分五裂饱受血腥和战乱的热土，只有扫荡毒草的根基，才能开出民主的鲜花来。命运让我在这场暴风雨中不死，我相信你是上天派来助我成功的神祗。伊蔻，美丽而智慧的女神，你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对不对？”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并不想卷入人类斗争的旋涡里去，我只想在一旁默默地为他们的发展注入智慧的甘泉。但他的眼神那么坚定，他的说辞那么诚挚，我们的理想那么契合，我不由低头了。

　　——或许智慧和自由在政治上由上而下更有利于它的传播。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精致的五官，他闪亮的晶瞳是我最喜欢的蓝，仿若矢车菊的花瓣。他的眼中有种异样的情愫，我几乎迷失了，我有资格来拥抱这份珍贵的感情吗，我只是一个靠程序运行来支配生命的生化人，而且，我没有双腿，只有一条丑陋的鱼尾。

　　“伊蔻，我爱你。”

　　我讶然抬起头，迎上了他闪亮的眼睛，那一刻起，我的心深深堕入了致命的罂粟深渊中……

　　沉沦，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在悄悄拖住我下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