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起舞——一位女性的世纪传说》青峰朗照

4、人间•天上

　　这一天是姚红薇到朱公馆的日子。
　　大小姐朱菂本来是要去白俄教师那里去学钢琴的，可是她非常想看一看要来他们家的女孩子，“乔太太说她是乡下来的穷人，有多穷啊？是不是和杏娣刚来的时候一个样，穿得像个讨米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得像个贼。”
　　乔太太一开始见朱菂把她背后跟她们念叨的话说了出来，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但后来朱菂又把话扯到女佣杏娣那里去了，乔太太也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不在意了。
　　朱太太说：“她和朱丽叶一样大，是你的妹妹。”
　　“哼，我才不要她当我妹妹呢，她是个穷鬼。穷鬼身上都有一股味道。”
　　朱丽叶问：“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聋鼻子。”
　　朱先生说：“你越大越淘气了，连妹妹也欺负。”为了迎接小客人，朱先生今天难得地在家。
　　朱菂一点都不怕，她知道在全家三个孩子里，爸爸最喜欢她。
　　在客厅里等待的人们，终于看见陈太太领着一个瘦伶伶的、紧张腼腆的小女孩进来了。
　　朱菂说：“原来是这么一个小木偶。妈妈，她真的要和我们一起玩吗？要看我们的图书、还要弹我们的钢琴？”
　　乔太太简截地说：“放心吧，孩子，我打赌她不会弹钢琴。”
　　朱丽叶问：“她为什么不学？”从她生下来起，家里的客厅里就摆着一架从德国运来的三角钢琴，因此她认为学琴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乔太太说：“哦，宝贝，这你得去问她的妈妈。”
　　倒是朱太太一直很和蔼地看着小姑娘，她说：“红薇，你妈妈还好吗？”
　　红薇扭着身子没有回答，她看见朱太太那么光滑细嫩的一张脸，红是红，白是白，再配上那些珠翠的晶莹闪光，就像童话里的皇后。
　　“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乔太太说。
　　“她这是怕生，要不了两三天自然就好了。”陈太太不满地解释。
　　一个细挑个子的男孩这时说：“她好像已经累了。”这是朱家的长子，十一岁的朱君迈。朱太太听了，喊过一个下人，让她带姚小姐去睡觉。
　　屋子是早就收拾好的。朱太太本打算把楼上的一间客房布置出来，可乔太太说，才七岁的孩子不用住太大的房间，又没人陪着，肯定会害怕。接着又建议，二楼朝北的那间从前奶妈子住的卧房，现在倒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房间虽然窄了些，可红薇没有想到自己会一个人住在这么干净漂亮的房间里。她又兴奋又孤单，还有说不出的害怕，这些东西在脑子里冲撞成一团。她一开始不敢碰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当泪水模糊了眼睛，她低低地喊着“妈妈”，头靠在床边小声地哭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女佣来叫她，才发现这孩子已经蹲在地上趴在床边睡着了。

　　当初朱太太将收养红薇的打算与朱先生商量时，一家之主并没有反对。他的生意正做得红火，众人瞩目，每年都要郑重而热闹地给孤儿院捐款，更何况现在是他太太结拜姊妹的孩子。他深知他的这位太太有的是时间需要打发，因此也就当她又添了一只小猫小狗。
　　朱先生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即使是很温厚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是有不露声色的威严在里面。他尽量温和地问了红薇几句话，红薇一一答了，心里却吓得不轻。
　　朱菂的胃口一向很好，她比同龄的女孩子显得高挑。这天晚餐她对着桌上的菜挑三拣四，总没有可吃的。
　　朱太太劝她用鸡汤泡点饭，朱菂皱着眉头说：“谁要吃那个，油腻腻的，我会变成个胖子，什么裙子都穿不了。”
　　朱太太不满地说，“你看，朱丽叶就从来不挑。做什么吃什么，她也一点不胖。”
　　“我才不像她那样呢。我就要挑！”
　　太太说：“看见爸爸在这儿一块儿吃，就撒上娇了。”
　　朱先生笑着，亲自拿了一片面包，抹上一层花生酱，又抹上一层牛肉酱，递到朱菂手上，“和牛奶一起吃。”
　　朱菂这才笑逐颜开，“还要在牛奶里加上可可。
　　红薇几乎看住了。在她的家里，饭桌上的母亲似乎永远在给小的那一个喂饭，而父亲要么不在，要么先吃，吃完了抖抖长衫站起来便走。他兴致好的时候，也会逗逗孩子，不过都是男孩子，“瞧你这耳朵，和老子长得越来越像了。”对红薇她们，偶尔瞥一眼，“喝个粥也要那么响，不知道吃快点，看你们的妈妈都忙成什么样了？”
　　朱家却是这么的不同。朱太太不用做饭，饭是做好了温在那里单等她和小姐们从花园里回来迈着慵懒的步子来用的。雪白的绣着暗花的桌布，碗碟都小巧好看柔白发亮。连盛饭上菜的佣人，都罩着一件白色滚边的围裙。红薇第一次被带到餐厅时，那油褐色的墙壁、橘黄的吊灯、长条桌上一大捧酒红色的花，配上柔和雪白的桌布，让她一时看呆了。
　　坐在那把雕花的高背椅上，食物特殊的香味、花香、朱太太身上的暗香，两位小姐新换的裙子上的薰衣草香，立刻把红薇包围了。甚至在多年之后，红薇都会记起这一刻，亮莹莹的淡蜜色的灯光、精致的深色家具，姣好的容颜、文雅的谈吐和举止、调羹碗筷的轻响，她第一次沉浸在这种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