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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此生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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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广州城透着一股青草的香气,老城被雨水洗刷过在氤氲的水汽中日久弥新。
城南的大烟馆门口那条道是出城的必经之路,对面有一间二厘馆,来来往往的人经过这儿都要坐下来喝上一碗茶,侃侃大山,所以生意火得常常都找不到座。只是最近这小茶摊就要关门了,因为老板准备拖家带口地去南洋避一避。
事实上,南洋也有不少人逃了回来,可人总是觉得改变始终都是好的。
大烟馆又有人被直接丢了出来,趴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可怜兮兮地连爬都爬不起来。
大伙儿都认识他,原是住在后街唱戏的,还是著名戏班里的名角,可一旦只要抽上这□□就算是皇帝老儿,也会沦为街头乞丐。那人见没人理他,便自己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那具形容枯槁的身子如今连站都站不稳,眼眉无神无采,清俊的脸孔变得消瘦蜡黄,嗓子也早已被那黑漆漆的烟熏得沙哑,连说句完整的话都要喘上还一会儿,全然不复当年在戏台上的风光。
人们早就忘了他的名字,就连他唱戏时的艺名也不记得了,只叫他“大烟鬼”。
“大烟鬼”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长衫,扫了一眼对面坐在茶摊里的众人,咽了咽口水,上前嬉笑道,“这位大爷,让俺讨一碗茶水喝。”
“去去去,谁不知道你啊,现在讨碗水,一会儿就讨大洋了。瞧见没,地上那坑里都是水,就你刚趴过的地方,那水不要钱,还沾着你身上的烟味呢,你本就是顶喜欢那味儿的,还不快去喝?”那中年人话音刚落,便惹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那“大烟鬼”有些恼,道,“不给就不给罢,不就是二厘钱的茶水嘛,想当年还不够听爷唱一个字呢!”
那中年人戏谑地一笑,他本不是本地人,是从北面逃难来的,在广州落脚,说话还带着一点北方的调调,“哟,您也会说想当年了,您现在还能唱?要不,给咱老少爷们来两嗓子?”
见众人又笑,他知道别人在笑他不能再唱戏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扫视了一眼,心一横,道,“唱就唱,谁说我不能唱!”
那人拉了拉袖口,一挑眉,神情恍然变了个人似的,只是由于常年吸食鸦片,让他的表情做得没有原先那么自然了。
“岂不闻杨家七子救驾一子归,可怜佘太君老泪垂;岳武穆赤胆忠心扶危宋,到头却做风波亭上冤死鬼。”他哼着节拍,一甩衣摆想要走一个花腔,可他那嗓子早就倒了,唱得实在难听,众人又轰然笑作一团。
他脸红了红,继续唱道,“杨家满门皆英烈,天波府名世代传,岳武穆虽被冤,君不见西子湖畔万人吊英灵。今我大好河山已破碎,我愿伐元勤王救苍生,君臣嫌隙放一旁。你我皆汉人,岂可认贼父?”
这唱词挺长的,他一口气唱完差点断了气,靠在一旁的大树上喘得像条狗似的。
这时茶摊里的中年人轻轻一敲桌子,不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昨个儿咱讲到哪里了?你们谁给起给头?”
“唉,别提昨个儿那等情人等了十年的故事了,听得人泪汪汪的,多难受呀!”有人提议道,一旁的众人纷纷附和。一时大家的注意力都从那抽□□的戏子唱的不成调的戏词上转移到了中年男子身上。
“好,那咱今个儿不提那些叫人伤心的事,挑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说说。”中年人顿了顿,看了一眼那个仍靠着大树喘着气的戏子,“他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来。我去年年初的时候,逃到了杭州,正赶上临安城的吴小三爷娶亲。”
“唉,听说那吴老板的古董生意遍及江南,就连咱这华南都有分号。我还卖给他家一个禁婆炉呢。”这时有人插嘴道。
“没错,那吴家少爷三十不到,手上又有大把的钞票,你们想想……”他一边说着,一边笑得有些促狭,“听说干过不少的荒唐事呐……”
“哟,怎么说?”
“听说,他看上了个北平的名伶,人家唱的是花旦,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身,可咱这位吴小太爷不相信,只道人台上那扮相好,风姿卓越,婀娜风情,硬是用八抬大轿把人给抢回了临安,没成想,洞房那天,那衣裳一脱,竟是个胸脯平平的爷们……”他说完,自己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事,临安城早就传遍了,都笑话他男女不分,讨了个男媳妇,就他自个儿还藏着掖着,掩耳盗铃当外人都不知道咧。”
这事确实稀奇,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那唱戏的“大烟鬼”听到了他们的话,显得有些生气,咳了两声,道,“咱们这些梨园唱戏的就是得受这些有钱人的欺辱,我那会子也有乡绅富户想要……”
“瞧你如今还站在这儿,想必是心比天高,不愿做那些苟且之事,仰人鼻息?”
“那可不,我若是那花旦名伶,准在进门前就在他吴家大宅门口吊死,也好寻他一些晦气。”那“大烟鬼”显然没有听出这话中所带的嘲讽之意,连忙一番自我剖白,挺了挺他那骨瘦嶙峋的身板,直了直自己的腰。
“可人吴小三爷那可不是寻常的金主,嫁进了吴家,你就不用再来这大烟馆寻气受了,到时候可是想要怎么抽就怎么抽。”旁人瞧他那模样,忍不住继续逗他。
果然,他一听“大烟”二字便忍不住两眼发光,整个人的精神都上来了,这立刻又开了嗓子来上一句,“顺应天数投新主,莫道弘范失大节。人生在世须尽兴,管他青史作何论。”
“那戏子后来如何了?”众人见他又唱上了,不愿再搭理他,便转而询问中年人后续。
“自然是被吴小三爷玩腻了弃在一旁了。”那中年人抿了一口茶,“听闻那吴少爷乃是个登徒浪子,从不付真心,在临安赢了个薄幸名。不过,没几个人知道,他其实原先并不是这样的。他少时不更事,错信他人,险些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此言非虚,多年前吴家一夜之间败了,好像……好像是张大帅死时那会儿的事……”有人证实道。
中年人目光一转,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这会儿咱可要说到重点了。”说完这句,他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由便有些得意,翘起了二郎腿,敲了下桌子,接着道,“没多少人知道吴家当年真正败的原因,今儿个我就来告诉你们。那吴少爷当年年少天真被个男人花言巧语了几句便要同他私奔,把当家的吴三爷气得卧床不起,却没成想那个男人不过是相中了他家的钱,他也不想想,谁会平白无故对男人的屁股感兴趣?”
说完,茶摊里众人都促狭地笑了起来。只有一人坐在角落处的阴影中,握着那粗瓷制成的茶杯的手在隐隐地发抖。他背着的包袱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就算是坐在二厘馆里喝茶休息也不见他放下来,看那外形像是一卷书画。茶摊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中年人身上,只有他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听说后来吴家又是在这位小太爷手上起来的,看来他也算是有些手段的?”
“我看是在床上有些手段会伺候人吧!哈哈哈!”
不知是谁又接了一句,越说越下流。众人纷纷笑了起来,那背着画的男人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却愣是没有出声。
幸好,这时那个唱戏的“大烟鬼”蹬腿迈着大步却不小心滑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众人纷纷笑话他,便也没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说,您这唱的是哪出啊?怎么张弘范好端端地给摔了个大跟头?我记得戏文里没这段啊!”
说这话分明是要叫他难堪,可那“大烟鬼”也不气不恼,仿佛像是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调侃,不急不缓地揉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接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方才自己摔倒的地方,哈哈大笑道,“狗贼睁眼看清楚,此乃我大宋国土!若敢再嚣张放……放肆……”他支吾了半天,这临时拼凑的词叫他憋了半天,众人津津有味地瞧他如何再编下去,这让他有些为难,他憋红了脸,用余光扫到了别人正盯着自己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由一咬牙,唱了下去,“定叫你摔成大王八!”
“哈哈哈哈!”众人捧着肚子哄堂大笑,有人问他以前是不是唱丑角的,他打着哈欠烟瘾有些犯了,便一甩衣袖做了个不与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计较的姿态。
与此同时,离广州城不远的城郊有一队士兵正在大树下休息。他们穿着制服抱着枪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显得很散漫也很随意,只是那么多人都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这时,领头的年轻人靠着一块路边的断墙,面朝东北,紧抿着唇,看着远处的高山有些出神。他的副官见状走了过去,把水壶递给了他,道,“您别担心,广州城就在前面,我们抓紧赶路,再走一个小时就能进城了。”
他默默地接过水壶,他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可是副官凭直觉还是感到他的忧虑却没有丝毫舒缓的迹象。
“军座是在担心家乡的夫人?”作为张军座的新任副官,他显然事先做过功课。
他闻言一愣,“夫人”这个词显然并不适合用来形容那个人,可他并不愿意解释这么多,况且他也没法向别人说明他与那人之间的关系。
毕竟不是寻常的男女之情。
他只是轻声的应了一句,那副官不由松了口气,这新来的长官着实够闷,可以三四天不说上一句话,这显然让他有些不安,生怕自己在不经意间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那军座的家乡在哪儿?”
他低头沉思,副官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他又不愿意搭理自己,连回答个家乡都要踌躇半天。他兴致阑珊地准备退回去时,那闷油瓶子突然开口了,淡淡地回答道,“杭州。”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副官忍不住在心中惊叹,这终于有回应了!否则还以为自己在对着块石头说话。果然这一聊起夫人就连哑巴也能开口说话了!必须得抓着机会好好套套近乎,于是他连忙赞扬道:“这杭州姑娘好啊,西湖水泡出来水灵灵白嫩嫩的……”
旋即,他便得了张起灵冷冷的一瞥,立时噤了声。莫是哪里说错了?难道张军座的夫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他悄悄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起灵,心道这不应该呀,这等身份样貌娶的媳妇就算不是大家闺秀,也该是小家碧玉才对。可他此时必然不敢再多嘴一句,生怕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平白惹怒了上司。
秋意渐浓,天空显得特别澄明透亮,只有一层薄薄的云幕。张起灵眺望远方,视线被一座高山所挡,那横亘在山间的山岚在缓缓的浮动,像是一层白纱若隐若现。杭州也有一座山,却并不像它那样的高,但四面环水,被一些文人骚客称为“人间蓬莱”。
离他那间铺子格外的近。
若是没有打仗,他定会在院子里摆上一张长长的桌子,用新摘下来的鲜嫩桂花沏上一壶茶,一旁堆着一叠宣纸,细净的手指握着狼毫认真地练字。他写得一手的瘦金字,尽管张起灵并不懂书法,可就是觉得他写得格外的好。写累了,他爱蜷在藤椅里,翻翻德文书,有时还会舒展一下胳膊,慵懒地伸个懒腰,每每叫自己移不开目光。
可眼下形势不同了,不知他在沦陷后的杭州城里过得如何。
张起灵不敢再想下去,他极少会去考虑那些需要推测的事情,无论是好还是坏,对他而言无非不过是一种结局,但只要这件事一牵涉到他,自己一贯冷静自持的情绪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动。
每个月都会往杭州寄信,尽管明明知道在沦陷区的他可能一封都收不到。他本不擅长言辞,纵使在书信往来中也写得不多,一开始收到他洋洋洒洒的书信也不过只回了几个字,报个平安,可如今,只要他能寄一个字给自己,也是欣喜的。
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放着他写来的信,被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信上的内容他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想象着那纸页曾被那人的手指温柔的拂过,他的心里就顿时暖洋洋的。
就好像,他抚上自己的心一样。
打了近一年的仗,重逢后分别的这三百多天的日子全是靠那几封信度过的。可是这仗的结束之日却遥遥无期,看不见尽头,他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但无论如何,都要回临安。
因为他说过,要在临安城等我回来。
副官看着他凝望远方发呆的神情忍不住腹诽了起来,这长官果然不近人情,看来今后的日子可要难过了。他顺着张起灵的目光看了过去,那连绵不绝的群山不知隔断了什么。
“张将军,你我同宗同族,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呵!国贼休要提宗姓,张家祠堂焉能容你!”
“大烟鬼”上一句是嚣张狂妄的元军主帅,后一句便语气一转变成了出师勤王的宋将。他的嗓音沙哑,身形有些颤抖,尽管没有人在听他到底唱了些什么,可他却表情生动,端足了他原先的范儿。
茶馆里的人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戏耍过后便没有人再理他,任凭他在那里卖力,也像是个自顾自唱戏的疯子。他们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最近广州城里的形势,只听有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听说昨儿夜里城南的陈大官人连同家眷去了东北,真是没想到。他一年前还响应全国商会给抗日部队捐款捐粮,市长还给他颁了奖。”
“这可不,现在的商人要只是趁机发发国难财那还算得上是有良心的,北迁投了日本人至少能别再祸害我们,”那中年人呷了一口茶水,吧唧了两下嘴,这茶已经喝得都快没味了,“那临安的吴小三爷当时还得日本人的保护呢!那简直就是一汉奸行径呐!
“我听说当时关东军的参谋长从日本过来,去了上海,还特地到杭州弯了弯,在吴家逗留了好长时间,杭州人都知道,那会儿吴家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日本兵,一个人都不敢靠近。要说他没做汉奸,鬼才信呐!”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请人上家里做客显然就算不是熟识也是有些交情的。这姓吴的和日本人打交道,能算是什么好人?一联想到这城里最有名最有钱的陈大官人都跑去攀附了日本人,大家心里便凉透了。之前说的千好百好,这里捐钱,那里捐粮,结果呢?日本人还没打来呢,就早早地托着人寻了关系迁到东北去了,这命不仅保住了,还能带着全部家当换个安生地方照样活得滋润,对他们而言,这国是谁占着的都无所谓,他们有钱赚就行了。这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古人诚不欺我。
“嘿!我说,那张弘范到底算不算国贼呐?”
这时终于有人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在路边卖力唱戏的“大烟鬼”了。他打着哈欠,连调子都找不到了,可词却记得格外的清楚。他听到有人问他,连忙答道,“怎的不算,他姓张,是汉人,这汉人灭了汉人的天下怎么不算国贼?”
“可他原就不是宋人呐!”
“但他骨子里却流着宋人的血。”
这坐在茶摊上的两人眼看就要争起来了,那唱戏的微微一笑,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髯须,接着唱道,“国破山河已不复,宋室已亡臣节尽。陆丞相、张将军,听我一言呀!不如降了元,保你富贵享无边。”
唱罢,他立刻侧了侧身子,瞪大了眼,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尽量摆出一副气势凌厉的模样,想要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的大义凛然。可是他因为长期抽食大烟,再怎么摆姿势,看上去整个人总是病怏怏的,精神有些颓靡,没有半点气势。
“北望临安辞故园,西眺崖山水苍苍。帝舟被困缺粮马,孤军难援计难成。我大好河山啊呀呀呀!臣子能降元,陛下不能降。陛下不降元,臣亦不降元。焉能在外族铁蹄之下享富贵?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陛下,您怕不怕?”
他蹲下身子,抬起头摇了摇,然后便想要立刻站起来,只是他动作太急,结果头晕眼花,跌跌撞撞得险些又要摔倒,那笨拙滑稽的模样全失了原先在舞台上的轻盈灵动,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陈大官人往后定是吃香的喝辣的,这日本人待他铁定就当财神爷供着,”
“说起来,真是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有人看了“大烟鬼”的戏不由感慨道,“诶,那个吴小三爷后来怎么样了?现在是不是还在临安城里呼风唤雨?”
那中年男人显然是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他确实并不知道那人的结局。临安沦陷的前一天,他随着人群一起从南门走,再次踏上逃命的路,那日,他看见一个穿着不俗的男人站在城门口发米。待他冲上去时,那个年轻人腼腆的笑了笑,好听的嗓音在骤冷的空气里显得温柔又舒爽,“抱歉,没有了。”
自己沮丧地离开,嘴里忍不住埋怨自己糟糕的运气。待他回过头时,只见那人站在那儿,在寒风中身形显得格外的单薄。
他面朝着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能退亦不能降,这世间还有哪一寸是我大宋国土?何处是吾等安身立命之地?”这折戏唱到此处已经到了高潮,陆秀夫就要背着小皇帝跳海自杀了,也不知是“大烟鬼”真真是戏到情浓还是仅仅只是他烟瘾发作,他眼眶里竟溢出浑浊液体,缓缓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我猜那吴小三爷此时定是小倌在怀,跟陈大官人一样,在东北吃香的喝辣的。”
众人不负责任的揣测了一番,一边忿恨着,一边却忍不住钦羡了起来。道理谁都明白,谁不愿做那忠臣良将,可诱惑来了,想一想总不算罪过吧。
说到底,不过是一群有七情六欲的俗人罢了。
他们议论的热火朝天,夸张地猜测吴小三爷那般荒唐,说不定还会学皇帝翻牌子。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青年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手里的茶杯朝地上砸去,顿时碎瓷片迸散开来,有些弹到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上。
“诶!你这人怎么回事呀?”
那中年人跳了起来,指着年轻人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质问道。可他立刻就觉得自己这个举动有些错误。只见那个年轻人一脸阴桀地看着自己,那张圆润的脸却是杀气腾腾,仿佛他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逆鳞。中年人心里有些发毛,嘴上却不肯讨饶,依旧小声地骂骂咧咧。那个年轻人突然动了动抬起了手,中年人下意识的一缩脖子,结果对方却只是系紧了包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银元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一脸狠戾地径直走了出去。众人瞧他那气势,像是头处在爆发边缘的狮子,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再去招惹他,只能看着他背着一卷书画越走越远。
“别生气,别生气,喝茶喝茶,压压惊,准是个疯子。”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缓过来,纷纷宽慰中年人,那准是个得了癔症的。
他走的远了,中年人骂骂咧咧地坐下了,可能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便冲“大烟鬼”吼道,“你怎么不唱了?接着唱下去啊!”
“大烟鬼”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
“对啊,跳海死了,就没了。”
“没了你也给我编出来!”
“人都死了,怎么编?”
中年人有些气急败坏,“反了反了,就连这个被大烟馆扔出来的人都……都……”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那个“大烟鬼”突然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大家都是一惊,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烟瘾又犯了,每回犯都得躺在地上装死,等着别人上前关心他,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遭遇,怎么从一个名角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妄图讨要到一点钱,能够再去抽上一口烟,对此认识他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的这点小花招人人都知道。
众人不管他,有纷纷坐下来喝茶。
这时,一队人从南门走了进来,若是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他们身上那残破的洗得发白的外衣是军队的军服。他们手里抱着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精神,步子很乱,像是非常疲惫的样子。但整支队伍却非常安静,目不斜视,没有人四处张望。
领头的男人神情淡漠,看不出悲喜,面容冷峻,棱角分明。他腰间不见手枪只悬着一柄长刀,黑柄黑鞘,看上去有些年头。
必是个厉害的角色。
有人眼尖,远远就瞧见了前面路边的茶摊,队伍终于开始有些躁动不安。走在后面的人跑上前轻轻拉了拉副官的衣服,只见副官一脸踌躇的表情显得格外的为难。
“军座……”他被几个兵娃子磨得没办法,便上前跟在张起灵的后面,“大伙儿水壶都空了,这刚进城,是不是得先补点?”
张起灵皱起了眉,转过身看着那些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前日在增城与国军两师分别从两翼合剿日军,原本以为可以在浮罗山下将日军剿灭,但不出半日,日军一个团便到达了增城,激战竟日,于当晚撤退。连夜赶路,一夜急行七十五公里,闭着眼都还在走路,这些人纵使再年轻力壮,此时也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
既然到达了目的地,大伙儿都松垮了下来,只是碍着张起灵的面不敢过于放肆,现在向他讨碗水,算是个小小的试探。
张起灵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茶铺里顿时被那些士兵挤了个水泄不通,很多人直接从自己的位置上被拽起赶去和陌生人拼桌。只有张起灵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也不搭理他们,要是他那张桌子没人敢与他同桌,恐怕他在人群中也没半点存在感。
忽然,他瞧见了那横倒在街上的“大烟鬼”。来来往往的人只当他是块大石头,抬脚便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起灵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脸色微微一变,刚想要站起去看看那人,一个中年男子端着一碗茶谄笑地递给了他,“大人别管他,他烟瘾犯了,您越搭理他,他越来劲。”
张起灵接过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谢谢。”
中年人还想再八卦几句,但见他很是冷淡,兴趣缺缺的模样,便悻悻地不敢再搭话。
张起灵一口没动便放了下来。他难得的有些坐不住,走到老板跟前丢下一枚大洋,老板直道太多了,他却只是摆了摆手。
广州城的太阳有些毒,刺得人睁不开眼。
小巷子里堆满了很多逃难的人带不走的东西,他从里面找出来一卷烂草席,走到“大烟鬼”的跟前,蹲下身,把他给裹了一裹,扛到了路旁。
至少他不用再在死后横在街头受人胯下之辱。
没有人注意到张起灵做了什么,他摩挲着刀柄上刻着的花纹,转过身看着北面的方向若有所思,身后留着的是一片醉生梦死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