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零壹 ...

  •   天聪八年八月,蒙古察哈尔林丹汗的一位遗孀——博尔济吉特氏芭德玛瑙率部来归,预示着满蒙一家亲疆域的再次扩展,父汗非常高兴,宫里上下也无不欢喜。我便凑了这份热闹,不久出生在清宁宫的配殿中,而自我到来,更像福星降世庇佑大金:次年的三月与四月,林丹汗的另外两位遗孀博尔济吉特氏娜木钟和叶赫纳拉氏苏泰分别来归,她们不仅带来了人丁财富,还送来了历代传国的玉玺。
      父汗不能不有所表示,他权衡了利害得失,娶了娜木钟与芭德玛瑙为侧妃,又命他的堂兄济尔哈朗娶了苏泰。
      大概为此,父汗才会很疼我,当额娘撒手人寰之时,他将尚在襁褓的我过继给了他的大妃博尔济吉特氏哲哲,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能享有固伦公主的尊荣。可哲哲太忙,她要主持后宫,大事小情,没一样她不操心的,偶尔,她还要襄助父汗朝政,于是乎,她又把我转托给了她的侄女——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也是父汗的侧妃。
      这么算来,我有三位额娘。
      但我只会亲亲热热的叫布木布泰,“额娘。”毕竟在我的记忆里,生身额娘仅仅是邬恩琪这个名字,像裱起的画中山水,遥远的不可触及。哲哲呢,在生活里又实在陌生,仅是晨昏定省的规矩,那照顾我饮食起居,教导我礼仪道理的,从来是布木布泰,我的额娘。尽管这时候额娘已有了雅图、阿图和淑哲三个女儿,却丝毫不能影响她对我的宠爱。
      父汗是在天聪十年夏四月乙酉,祭告天地的,行受尊号礼,曰宽温仁圣皇帝,并改大金为大清。那一年,也就是崇德元年,我开始叫他皇阿玛了。
      朝廷里自有一番惊天动地,封王的封王,受赏的受赏,连投诚了来的汉人也没被遗忘,孔有德成了恭顺王,耿仲明成了怀顺王,尚可喜成了智顺王……估计唯一不满的就是十二皇叔阿济格啦,他同十四皇叔多尔衮、十五皇叔多铎是一母同胞,可十四皇叔、十五皇叔都被封了亲王,十二皇叔才被皇阿玛封了个英武郡王。
      没想法,怎么可能?
      何况那以后,十二皇叔与十四皇叔和十五皇叔明显生分了。
      那情况,好像是额娘同宸妃。
      事情起因不过后宫改制有了位分高低,大妃哲哲是当仁不让的大清皇后,这没什么好争议的,而先前来归的娜木钟与芭德玛瑙,因其背后都牵着察哈尔,尤其娜木钟,她曾是林丹汗的大福晋,地位特殊,入住麟趾宫,被封贵妃也属正常。芭德玛瑙算沾了娜木钟的光,是位分仅次贵妃的衍庆宫淑妃。
      额娘是无法计较的,国事大于家事,她只能忍。
      然而,大清后宫,一后四妃,偏偏妃位居首的关雎宫宸妃,皇阿玛亲封了海兰珠,她是额娘的亲姐姐,身家背景都不比额娘有优势,况且她还是醮夫再嫁的!侍奉皇阿玛的时间也比额娘短了好些年。额娘一向的刚强,这回却不忍也要忍,她委屈的住进了永福宫,委屈的做起了庄妃。
      十四皇叔得了机会就劝她,“玉儿,想开点儿吧。”
      额娘总是又恨又怨又无可奈何的说:“想开,哪儿那么容易?多尔衮,当初是你将我送进这不见天日的牢笼,我前无出路,后无退路,除了自己给自己争出一条路,我无路可走!现在,你却叫我想开?我若再想开点儿,将来我和我三个孩子,不,是我和我四个孩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看看我周围,有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的盯着旁人?哪怕姑姑,也不是个真菩萨!我姐姐就更不用提了……”
      十四皇叔默然良久,终低低的说:“对不起。”
      额娘笑着摇摇头,“不,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十四皇叔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望着额娘。我喜欢看十四皇叔这样望着额娘,那么温柔,好像盛暑天气晒了整天的湖水,暖暖的。我也喜欢十四皇叔,因为十四皇叔能叫额娘真正开心,皇阿玛却总叫额娘伤心。
      可惜,十四皇叔并没多少的机会劝慰额娘,他不是为大清南征,就是为大清北讨。额娘郁郁寡欢,一颗心全挂着十四皇叔的安危,还要笑脸迎人。皇阿玛已鲜少来永福宫,他对额娘,或者说他对后宫里的女人,似乎都缺了兴致,只除一个宸妃。
      额娘想了许多办法,最后把我都给用上了,叫我做这做那,仍无济于事。
      皇阿玛对我的疼爱,仿佛就停留在我襁褓的时候,对大金的那些所谓福星贡献。这些年,皇阿玛对我也没特别,他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罢了。日子就这么过,挺好的,我每天和雅图、阿图、淑哲三位姐姐没心没肺的玩儿,倒也无忧无虑。
      崇德三年的正月甲午,额娘为皇阿玛添了位小皇子,可皇阿玛看都没来看望,不久,又亲率大军征伐喀尔喀,十二皇叔、十五皇叔随行。十四皇叔留守京城,就住在宫里,我高兴极了,为的额娘长久不见的笑容又回来了。
      她欢欢喜喜的把小皇子——我的弟弟福临,抱给十四皇叔看,和他一起逗着福临。
      事实上,我也爱逗福临,无论怎么逗,他都笑,笑的人心里能开出花。他长的还漂亮,我的赞誉,“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阿图哈哈一声,嘲讽,“嘴巴还是嘴巴!真儿,难道你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那不成了个怪物……”
      “你——”
      我说不过阿图,三位姐姐,数她最能说。
      于是,我又去逗福临了,捏捏他的小脸,再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肉嘟嘟的,真好玩呀,就像……就像淑妃养的那只猫,整天的咕咕,见我就翻肚皮、打滚,不理它,它还会拿小脑袋蹭我,毛茸茸的;再不理它,它就拿两只前爪抱我的脚踝,紧紧的,可真有劲儿。但是额娘不喜淑妃,我也不敢过于亲近那只猫。福临不一样,名正言顺的供我玩。
      自此我多了个玩物。
      瞅着宝音不注意,我便把福临抱出了悠车,双手架在他腋下,欲将他举过头顶,我也这么抱过淑妃的猫,那时我把脸都贴在了猫猫肚皮上,软软的香香的还暖乎乎的,非常舒服。然而,福临太沉,举不动,我的脸只是贴到了他脸上,他咯咯的对我笑,明亮的眼睛里有两个正含笑的我。
      好奇怪。
      我研究着研究着研究着,却听宝音很小声的说:“格格,苏茉儿做了枣糕。”每个字,都拖了几分颤音。我回头,看到的是宝音惨白的脸,她大概想笑,龇着牙咧着嘴,又像哭,十分的滑稽。我困惑的问,“你怎么了?”
      宝音答,“没……没怎么。格格,小阿哥吃的多,长的快,如今重着呢。你这么抱着他,别累坏了你,还是把小阿哥给奴才吧。”
      我确实累,“好啊。”
      宝音接过了福临,吁出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而且她的额角,还布满了一粒粒汗珠,湿了她乌黑的发。我不解着继续追问,“你到底是怎么了?”宝音沉吟片刻,说:“苏茉儿根本没做枣糕,是奴才知道格格爱吃这个,逗格格的。”
      我哦一声,“那我去叫苏茉儿做好了。”
      当晚,苏茉儿做了枣糕。
      当晚,额娘将我、雅图、阿图和淑哲一块儿叫到悠车前,让我们每人都抱一抱福临,然后她说:“这是弟弟,你们要像额娘爱护你们一样的爱护弟弟,等弟弟大了,他也会像你们爱护他一样的爱护你们。可弟弟现在还小,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受伤,若你们想跟弟弟玩,叫宝音陪着,知道吗?”
      我点头,阿图却撇嘴,“小破孩儿,谁想跟他玩呀?”
      额娘面色微变,只是隐在幽幽的烛光里,仅像拂了层阴影。她的声音,依旧温柔,“阿图,小破孩儿,这你在哪里听来的?”
      不等阿图回答,雅图就抢着说:“是我告诉阿图的。姨娘那天逛花园,见到贵妃,就这么叫弟弟的呀。当时我们在园子里玩躲猫猫,我就藏在假山后头,听到了,也看到了贵妃笑的前仰后合,真开心,她们都好喜欢弟弟。额娘,难道姨娘叫错了?既叫错了,贵妃为什么还要笑啊?”
      额娘轻摇着悠车,眼睛一直是望向福临的,许久,她才慢慢地说:“没错,可你们是姐姐,不该这么叫弟弟,我们是一家人,那是外人才会叫的。”
      我不懂,“姨娘也是外人?”
      额娘把我拉到她面前,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她看着我,很仔细的看着我,仿佛从未见过似的。我被看的心发慌,叫了声,“额娘?”额娘忙笑笑,说:“真儿的模样,倒有些像你十四皇叔的额娘。”我不明白额娘为何无端端地说这样一句,没反应过来呢,额娘又说:“真儿、雅图、阿图、淑哲,你们记着,姨娘虽是你们的亲姨娘,却也是宸妃,以后,你们要叫她宸妃,要向她请安。你们也大了,不能再没规没矩的,让人笑话。”
      突然的一声呵呵,又一声的呵呵,放爆竹似的,竟是悠车内的福临在笑,圆润的小脸,再配上如星的眼睛,红艳艳的小嘴,就是漂亮嘛!额娘伸出手,抱起了福临,轻轻的拍着他,同时又嘱咐了几句有关宸妃的话,“要懂尊卑,知进退。不早了,你们去歇着吧。”
      我不愿走,“额娘,我能多陪会儿弟弟么?”
      “好。”额娘一手搂着我,一手抱着福临,四境无声,唯那烛影摇红,无声胜有声。似有烛花爆响,福临跟着笑开了,嘴弯弯,眼眯眯,小手小脚还乱蹬着,又让我想到了淑妃的猫,我脱口而出,“额娘,我会爱护弟弟一辈子的。”
      额娘拢了拢我的鬓发,说:“真儿真乖。”随即低头慈爱的瞅着福临,嘴里面闲闲的哼唱了几句——
      悠悠扎,巴布扎,狼来啦,虎来啦,马虎跳墙过来啦……
      悠悠扎,巴布扎,小阿哥,快睡吧,阿玛出征伐马啦……
      低柔清润的歌声回荡在屋子里,飘啊飘的,久久不绝,我沉醉其中,渐渐的有了丝困意,眼皮沉甸甸的合起来,终支撑不住的趴倒在了一旁的炕桌上,晕晕乎乎间,我像是听到额娘叹息着说:“苏茉儿,当初乌拉纳拉大妃最爱穿的那件海棠红的衣裳,你还记得清款式花样吗?”
      “怎么不记得,每回看大妃穿那件衣裳,就像看见了整个春天,姹紫嫣红的满园花开,太美了。衣裳美,大妃的人更美。”
      “那就好,你尽快为真儿裁一件,务必赶在皇上回京前。”
      “格格,你这是要……”
      后面的话,我全没听到,因为我正在与周公聊天,聊了什么呢?又很混乱,说不清。仿佛有强光洒在脸上,黄澄澄的驱散着睡意,我翻了个身,但光线仍追逐着我不放,不得已我睁开眼睛,原来是帐幔被挑开了,迎着晴好的日光。天已大亮啦。额娘坐在炕沿上,见我醒了,她问,“真儿,想学骑马吗?”
      我重重的点头。骑马,我当然想学。
      可惜,十四皇叔并不赞成,“真儿这么小,学什么骑马?!”
      额娘没有坚持。不过我还是骑在了马背上,全当骑马吧。那日是夏四月乙巳,皇阿玛凯旋还京,那日,十五皇叔居然莫名其妙的叫我——额娘。我想我永远不会忘了那日,就是那一日,十四皇叔与额娘有了争吵,从此后,大大小小的争吵未断。
      十四皇叔、额娘,他们想的、他们要的,随争吵次数的增加而变的越来越不能一致。但崇德三年的那日,是最初的分歧,因我而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