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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10年, 冬 ...


  •   6

      我带着自己仅有的一点点行囊,跟着许骏的奶奶,携着他过世父母的骨灰,去了上海。我不知道许骏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了他的家人。他笑说,那是秘密。

      我们落脚在许骏奶奶处在一条破旧弄堂里的小房子里。房子在三层,一室加一个方形的窄厅,却有一个很美丽的长阳台。阳台背对楼房,吸收到每天最早的日光,总是让我回忆起那盏能看到教堂的天窗。深棕色台子上种着星星点点的小盆的,绝不名贵的花。奶奶说, “穆瞳喜欢,就让她来养吧。”

      花儿在阳光里点头,用一种可爱温情的姿态接受了我这个本不属于这里的不速之客。

      三个人的生活并不富余,除了奶奶的退休金,还有许骏过世父母拿到的一次性肇事者赔偿,我们每月会收到姑姑一家寄来的生活费。姑姑有个爱好赌钱的丈夫,这几年里越来越少了约束,加上一个学业不兴的儿子,我们能收到的数额也就时涨时跌。她时常通电话来抱怨,忿忿地说丈夫的赌性实在是收也收不住,然后说许骏怪可怜,太小就没了父母。有时候也会说到我,说当初就不该收留那个褐色眼珠子的女孩,养奶奶和许骏两个人总是要容易一些。奶奶一边耐心地听她牢骚,一边伸手慈爱地捋捋我的发丝,和姑姑说:“不要总是说这些,穆瞳现在就和我的孙女儿一样,我儿子媳妇去的早,有这么一个乖乖的女娃娃陪在我身边,也是很好的。 ”

      姑姑听了,不往下讲了,说妈我挂了要给老赌鬼烧饭去了。

      许骏从社区的初中一路考到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也申请到了困难学生的学杂减免。从安定下来的第一天起,他几乎每天都混迹在中年父母的人堆里来,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抱着篮球,等我。只要时间充裕,路过弄堂口的小篮球场,他就进去玩一会儿,而我就坐在长椅上看他。

      他留极短的平头,身形比几年前要高出许多。面容依旧十分挺拔俊朗,双目狭长,鼻梁高挺,嘴角透着一点点刚毅的坏。在竞赛的时候更比原来多了些嚣张的气势。奔跑,跳跃,在周围的男孩子里,像匹脱颖而出的黑马。周围有人说,许骏那个孤小子,像一个王。国王的王。

      打球的时候,他面目严峻,只在下场后走向我的时刻,会露胜利得意的笑。他们又说,许骏的心里,除了奶奶,只心疼一个妹妹。

      学校的女孩子有时躲在弄堂口等他。看到他和我走在一起,她们大多会扭头跑开。我用手触他,眼神示意他追过去。他看着前面,淡淡得说,奶奶在等。

      高三过后,许骏收到了国内几家最好大学的录取。他犹豫了。奶奶的身体在几年的时间里衰弱得厉害,家里的经济也从未富足。他想了很久,决定留在本地的大学。他和奶奶说,穆瞳上了高中,学业会顺势忙起来,奶奶您一个人是照应不过来的。许骏对我们的责任感,与生俱来不容抗拒,因此他做下的决定谁都没有反对。岂知在这段最值得欣喜的时间里,变故却踏着诡漠的步,悄然而至。

      临晨十二点,电话铃骤响。声音尖刻打碎安宁。我起身到厅里,拿起话筒轻声说了一声喂。那头是姑姑的声音,也不管这里是谁,带着哭腔说不好了不好了老赌鬼他出事情了。奶奶和衣走过来,拿了听筒去,听着听着脸色就苍白起来。姑姑说姑丈把房子做了抵押,四处借了一笔款子和几个朋友去澳门赌钱玩,不想在赌场里第三天就输了精光,现在好不容易人刚回来,追债的就上门来讨钱了。一问数目,居然赔了十万之多。谁都知道,姑姑家近几年根本没有存款的机会,除了家用,其余的收入都归在了姑丈的赌费里。奶奶捶着桌子,不住地嘀咕道: “这可怎么了得……”许骏把她安置在沙发上,接过电话和姑姑说不要着急,钱他会凑齐让他们来取就是了。

      挂了电话,许骏转头问奶奶家里有多少能够填补,奶□□靠着沙发扶手,说一共十多万,其中一半是许骏父母留下的存款,是要留给许骏将来用的。许骏说明天去拿出十万给姑父,自己上了大学就会去打工,绝不需要用奶奶的钱。奶奶默然了一会儿,让我们都去睡,说自己有些头晕。然后慢慢踱回房里去了。

      我看着许骏,暗光里他眼中尽是混乱。他拍拍我的头,说穆瞳不要担心,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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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小屋里的三个人都没有透彻的睡眠。第二天清晨,窗外的巷子还没有开始嘈杂,奶奶就起身了。我听到她穿起棉裤棉袄的声音,有点迷糊得睁开眼睛,突然又听到一声坠地的响。惊吓中我扭身往奶奶床头一看,她已经瘫软在地板上了。

      我全身一下子紧绷起来,边喊许骏的名字,边跳下床去扶她,但怎么也没有力气。许骏进屋一看情况,当机立断把不醒人事的奶奶负在肩上,抓起床上一件棉服,便奔出去。我站起来跟上他,忘记自己只穿着睡衣,还赤了一双脚。清晨的风湿冷得彻骨,像魂穿人身一样,刺进皮肤里,再从背后透出来。奶奶的头侧耷在许骏背脊上,双眼紧闭,面目歪斜。我的眼泪就这样在寒冷里涌出来,冰在脸颊上来不及风干。

      街上稀疏的行人朝我们注目,像在看一出奔逝的戏。

      7

      奶奶进了急救室。我把自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扬起头喘气。医院惨白灼亮的日光灯明晃晃直照在脸上,刺得人双目生疼。我四肢麻木,脑里全是空白。

      穆瞳就靠在对面墙上,长发散了一肩,原本就苍白的面容又蒙上了一层白气。褐色的眼盯死死住急诊室的大门。我这才注意到她只穿了睡衣,十指冻成了绛紫色。再往她的脚上看,居然没有鞋袜,一丝丝红的血正从脚底渗出来。我呼了一声穆瞳,过去捧起她的右脚。她被我握住一足,一时没有站稳,顺着墙滑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流血。往来的通道上看去,斑斑点点的血迹一路延伸到急诊门口。

      她轻喊了一声哎呀,我心里一痛,把她抱起来下楼去找外科。护士让她坐下,消毒上了药,缠起纱布。她脸上没有一点颜色,身子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怕血。我替她要了一条毯子披上,让她乖乖的等,这才折回楼上去侯奶奶出来。

      楼上医护人员拥着出来。听见我是家属,那个年纪最长的医生向我招招手,解释说病人脑梗,比较严重。后面说了大概治疗的方法,就让我去办理手续。奶奶被推到病房里,一贯梳理得整齐的白发丝丝散乱在枕上,一动不动,不哼不喊。我脑海里突然就现出那天在孤儿院里她来接我的场景。那个时候,奶奶是我唯一的支柱,而现在,可能再也直立不起了,还没有来得及让我给她最好最贴心的报答。

      穆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摸索着上了病房,在不远处看着奶奶和颓丧的我,眼里尽是悲伤。她颠簸着伤了的脚,走到我身边,一只左手伸进了我的右手里,一片冰凉,谁也温暖不了谁。我曾经多想让瑟瑟发抖的她暖起来,如今却只能给她带来不停息的忧虑和寒冷。

      过了良久,我突然忆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未完,于是叫穆瞳先守在医院里,自己回家去拿奶奶的存折。还没走到巷口,就看到楼下台阶上坐了个头发鲜黄的少年,正在一口一口吮吸香烟。看到我,把烟头一扔,果然是姑姑的儿子李扬。

      “喂,哥,你怎么才回来,我妈让我来拿钱。”他站起来嚷,几年不见,小混混的架势更足了。

      我浅浅说了声一起上去吧,就上楼开了门,去奶奶房里找。他倚在门框上,打量着我上下翻抽屉。找好了东西我让他和我一起去领钱,李扬倒不走了,到处晃悠说怎么就你一人,你家那个长的挺好看的小姑娘呢?我没理他,问他不是急着要钱吗,他才痞气一笑,说好咧拿钱去吧。

      在银行柜台领了钱,我揣了五千在自己身上,数了十万包好交到李扬手里叮嘱他马上带回杭州去。他把钱揣起来,笑嘻嘻地拍我的口袋,说,哥,看你折里兜里还有不少钱,给点零花的呗。我板着面孔不给回应,只告诉他奶奶今天送了医院,让他回去转告姑姑债要是还妥了就来一趟。李扬从鼻子里呛了口气,没说话就径自走了。

      看他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李扬这小子有些靠不住,心里居然讪讪得担忧起来。

      等回到医院办好了手续,已经傍晚了。穆瞳守在病床旁边双眼紧闭,我拍拍她的背,她没有醒,再触她的脸颊,竟然有股潮热的气息。她轻哼了一声,白天还苍白的肤色透了一层淡红,看来是发烧了。我又轻轻摇她,叫了几声穆瞳,她才醒转过来,抬头去看奶奶。护士进来查看,说病人稍微稳定些了你们留一个人守着就好。

      我送她回去,她说要把早上那个好心护士借她的布鞋还回去,而刚才匆忙中我没从家里给她带鞋子。这样一来她又赤着脚了。昨夜没有睡眠,今天穿着单衣又忍着伤在医院里守候了一天,她虽然强撑着,但已经很倦很弱了。我脱下外套包住他,又褪了袜子套在她脚上,自己赤足穿着鞋子,再低身把她负在背上。穆瞳挣扎了一下,说许骏我自己走,我没说话,却不放她下地。

      她不挣扎了,手臂绕着我。走出医院门口,她把头也放在我肩上,呼吸渐渐细腻,好像睡着了。风吹过来,深褐色的长发轻轻地扬起来,又坠下去,拂过我的脸和脖颈。我背着她,在华灯初上的夜市里一步一步往家走,走着走着,一滴潮湿的水珠淌进衣领里。我抬头看天,并没有落雨。回头看肩上,那人长长的睫毛上耷着几滴剔透的泪。穆瞳,你痛了吗?我也是。

      8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家里的小阳台上洒落了好多阳光,那些粉红的花儿,每瓣上都落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子。在和煦的风里,每颤动一下,珠子就靠花蕊里滑落一点。奶奶在阳台的一角里支了个木凳,坐在那里晒太阳,手里还握着一个撒水壶。她身子摇啊摇的,跟那些花枝一样自在安逸。过了一会儿,她看看我,又看看花,慈爱地笑起来,说:“这么多的花,怎么办呢?” 然后向我招招手,说 “穆瞳喜欢,就让她来养吧。”

      阳光变换色调,突然刺眼的很。再睁开,人没了,只有花瓣顾自轻舞。

      我心一凉,脚底的伤痕突然就刺痛起来,一痛,人就清醒了。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昏暗的房间里,窗外夜色早就深了。扭开台灯,柜子上放着一杯清水和一瓶退烧药。许骏自然是回医院了。我看着橙色的灯光,想了一夜刚才的梦,直到天快亮才又迷糊过去。

      第二天早晨,一阵擂门声响得极为粗暴。我以为是许骏赶着回家来取东西,开门,才发现站在那里的是个染了整头黄发的年轻人。面目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倒很不客气,一步迈进屋子里来,上下打量我,说,你就是那什么瞳的吧,我哥呢?我这才认出他就是姑姑和许骏同岁的儿子李扬。他不是拿了钱回杭州去还债了吗,怎么会跑回上海来了?他口中的哥,当然就是许骏了。

      “他在医院里陪着奶奶呢,你不回家吗?” 我问他。声调热络不起来。

      他斜眼看了我,冷笑了一声反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这里是我亲外婆家,难道你这个外来人反而不乐意我来了?”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心中默默祈祷李扬的到来不要又是什么新的变故,进屋换了衣服就说跟我来,一路引他去了医院病房。

      许骏正在病房门口和医师说话,抬头看到我就微微一笑,眼睛里都是淡红的血丝。再看到走在我身后的李扬,他显然很吃惊,不笑了,和医生点头说待会去找您,就大步直接跨到李扬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哥,再给我两万。”

      李扬比许骏矮了一截,仰着头漫不经心地朝着他。

      许骏皱了一下眉,问:“什么叫再给你两万,我昨天不是已经给了你十万吗?”

      李扬望了我一眼,又对许骏咧嘴笑笑,毫无理亏地说:“我花了。”

      “什么叫你花了?”

      “外滩,酒吧,请几个朋友喝酒。 ”他挑了挑眉毛。

      许骏眉头锁得深了一些,泛红的眼里多了些愠色。他朝前挪了几步,左手抓住李扬的前领,吐出了两个字,没钱。

      李扬倒是笑了,拉开无赖的架势,抬着胸膛挑衅地说:“我说哥,你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我妈倒是寄了多少钱给你,搞的我没学上,家里有债还不出,怎么到了我来找你方便,你那么快就说就没钱了?”

      许骏听到这里,攥着李扬的手想要放下,忽然又一紧,把他直接拖进病房里。指着在床上奄奄的老人,压低了声音说, “李扬,我们是没钱。你自己看看,现在奶奶都已经这样了,你觉得谁还有钱来替你买那些烂帐酒单吗?”

      李扬看了奶奶几眼,一时没敢说话,过了几分钟,甩开许骏的束缚,双手往兜里一插,威胁道:“许骏,钱反正我是花出去了,是从那十万里拿的。要是你不给我补上数,我回去还是没办法还我老爸的赌债,要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许骏沉默了一会儿,直直望着窗外,看都不看李扬,说“你现在拿着八万马上回家,剩下的两万我会自己送到你家里。”

      李扬听了,得意地吹了声回转的口哨,就出了病房门。

      病床上的奶奶,面上好像又增了一层痛楚。

      许骏拄在床沿上,垂着头想了很久。我走到他身边,他说:“穆瞳,今晚你留在这,我去趟杭州。”

      我点点头。

      他走到门口,又转身看了看奶奶,再看看我,竟说了一声,穆瞳,对不起。

      我摇头,无声地告诉他,不用。

      清晨,我趴在床边醒过来,只觉得脑子里混混沌沌,一团凌乱。出去找了冷水扑在两颊,才感到清爽了些。再回到房门口,就看到一个白褂的角闪进屋子里。我的心忽然剧烈得抖动起来,奔进病房里,看到医生护士都围在奶奶身边正在抢救。我想走近去看,就被护士给大力拉开了。只能站在墙角,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老电影画面一般,时快时慢得走动着。好像有人蒙住了双耳,周围的响成了低沉的呜呜之声。

      只有时钟指针转的声音,清晰得令人害怕。每拨动一下,就挑动我的心绪一下。奇怪的是这间病房里,并没有悬挂任何钟表。直到医生摘下口罩告诉我节哀的时候,周围才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9

      奶奶和我过世的父母下葬在同一块墓地,相隔很近。姑姑,穆瞳和我料理了一切。我们没有举行礼会,只有几个街坊亲戚一齐来送她离开。

      天空飘着细长的雨,携着一粒粒冰。没有人大声哭泣,好像都怕在这如此寂寞幽静的环境里显得叨扰。我带着白色的手套,将一个小盒子放进深墓里。脑子里印的都是奶奶以前说过的话。许骏啊,快吃吧,菜凉了。许骏啊,别学太晚了。许骏啊,奶奶身体好着呢。

      等到人都走了,只有穆瞳还站在我旁边。此时天上的冰已经结成雪花,一粒粒挂上她黑色的裙角。我跪在墓碑前,她不说话,默然着让悲伤的气息来回流动,我眼眶一热,才终于留出泪来。

      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过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个小子就要坚强,是爸爸告诉我的。就连十二岁父母去世的那年,我也没有大声哭过,只是任由哀气在胸腔里氤氲了多年。也许是这样的气候,眼前的场景,也许是因为她站在我身后看不到我的脸,我才能这样哭一次。我多么希望现在天空里落的是一场咆哮的雨,这样就能掩盖我抽泣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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