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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00年, 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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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除了那个模糊不定的梦,十八年的生命里,其余都是真实的回忆。孤儿院斑驳的的大门,奶奶祥和的脸容,小丑挑衅的身手,还有第一次和许骏会面的场景。
千禧新年,大雪天,也是我住进这所孤儿院的第六年。一条长长的空旷走廊,背着孩子们的活动室,静得呼吸可鉴。周围是粉刷成一层惨白的墙壁,只在中间高高的地方开了一盏正方形的天窗。窗户上整个冬天都蒙着一层单薄的清雾,仰头看出去,正好望得到对面黑色教堂耸在最高处的十字塔尖。雪花悄然无声缠绵着盘旋而下,在风里若有若无闪白色的光。那年的我,八岁。安静,沉默,孤僻,冰冷,甚至被同院的孩子们看作一个哑童。不触玩具,不会嬉闹,独爱站在那条走廊仰头去望那扇看得到十字架的窗。不祈祷,不诉说,只看看。八岁的女孩子,穿一件素净的薄衣,在没有人的地方静立着。就像一个中了咒语的怪人一样。
从有意识的那天开始,这里就始终是我的处所。没有来历,没有去处,好像生来就注定要没有尽头地守在这所封闭的院墙里。我是谁,是谁的谁,这个疑问烙在心底最深的地方,随着年数的增长而无限扩大。
多少年来,我把自己禁锢在这个谜题里,失望于周围没有能够给我答案的所有人。我的企望,只能寄托在窗外的那个世界,那个能容得下幸福和欢快的世界。那个国度会不会比这个走廊要暖一些,或是敞亮一点?在零下的温度里,总是抬头看那扇展露外界的通道,连手脚冰冷得颤抖起来都已感觉不到。
早晨八点,教堂那边起了钟声,低沉的嗡嗡声直径传到这里来。每一次,它都好像在透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他来了。伴着教堂钟响,不偏不倚,不迟不移,准时降临到了我的生命中。小小少年,怀里抱着一枚篮球,从走廊的那一头,从容笔直地朝我走来。他一路走,一路拍起球来。 “咚,咚,咚,咚,咚…..” 和着钟声,清快响亮,离我越来越近。阳光掺着微尘,透过十字塔尖射进来,在我们之间形成半透明的屏障,又在他站定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时,合时宜得映清晰了他的脸。那张脸很漂亮,清瘦俊秀,沉邃双眸投出的光频笃定且温柔。他淡笑,不露牙齿,嘴角往一边扬起,顽固不羁。
他说:“你冷吗?”
2
走廊里那个小女孩转过身来看我。她的眼睛居然是浅褐色的,精灵般幽幽笼着一层单薄的水气。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细绒的发丝在阳光的照映下也同眼珠一样颜色。我把弹起来的篮球顺势拢在左臂下,她没有动,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只有凝视我的眼神里似有似无得浮动着些让人一时看不透彻的密语。她的身体里好像团着冰,冷冷得从眼睛里投出来。我这才发现,她在发抖。从内到外都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没回答,防备且探究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无意闯进她领域里的入侵者。零下几度的雪天,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在如此低靡的温度里微微发抖。微带热度的阳光拢在她身后,形成雾蒙蒙的光圈。我心里似有似无抽动了一下,来不及思考,就像潜意识的推动,顺手就把颈上的围巾取下来,放在她肩上围了好几圈。
那条天蓝色的围巾,是我去世的妈妈在一个月前织给我的最后礼物。还有那只篮球,是爸爸临行前帮我挑选的。前往外地工作的当天临晨,他们被双双撞下山崖。没有惜别,没有嘱托,连一点预兆都始终没有。我那身居外地的奶奶,在听到这个噩梦般的消息后就倒在了病榻上,几乎也失了一条命。剩下的姑姑一家,夫妇两个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要不要收养我的纷争,一直都没有商榷妥当。无奈又不肯再担当干系的邻居决定把我安置在这家收容所里,等待其他亲人最后的抉择。
几天的时间里,我的世界本末倒置。我没有哭,心神只好像突然间就被冰封住了,失去了深度思考下去的能力。一切都是暂时的,但未来是什么样的,好像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还冷吗?”,我问她,细细看眼前的女孩。她的面容极美,似被一双巧手精心雕琢得分明剔透。唇色淡得几乎失去颜色,身子单薄得像纸片一般,在破旧衣衫笼罩下的那副骨骼却格外轻灵。我突然有一个念头,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其实是一个飘忽在这座老宅的幽灵。她晃了一晃,好像点头,又似在摇头,一双褐眸却还在幽幽巡视般得盯着我。我居然有些惧了,她到底是人,还是一具单纯的魂魄?
定了定神,我对她笑,说“我是许骏,你呢?”
“穆瞳。”
原来她不是幽灵。
3
五年来第一句话,是对许骏说的。天蓝色的围巾裹住我的肩颈,残留在上面的体温还没来得及散开。那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就在他笑开来得一瞬间,那双黑白分明得眸子里释放出一种气息,一种,倔强悲戚的神态。那一秒钟,我就认定,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许骏听到我回应他,又笑了。边笑边想起什么似的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小袋子杨梅,捧了一颗递过来。鲜红得梅子,精巧可爱。他吃了一颗,示范让我把它含在嘴里。一丝丝甜味扩散在唇齿间。 “好吃吗?” 他问。
“甜。” 我回答。
“我妈妈也很喜欢”他扭头看窗外,没有嫌隙得和我说起。
听到妈妈,我凝神去听。从来不知道妈妈味道的我,突然觉得,妈妈也许就是口中杨梅般甜甜的味道。当然,我不需要问他那甜甜的妈妈现在身在何处。在这里的孩子,都明白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关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身世来历,是不需要被过问的。这所孤院,是一个中转台。失去庇护的人,陆陆续续到达这里,再陆陆续续分散到各个地方去。谁也不知道谁何时会来,也不知道谁何时会离开到哪里去。
那天,第一次有人陪伴我在这条没有人烟的走廊,站了很久。
从那天起,许骏常来。给我看他的微笑,用围巾暖我的脖颈,也讲他去世的爸妈为他说过的故事,好像从来就和我熟识一样。我静静得听,从来不打断。偶尔,许骏也会向我提问。可对于父母,身世的一切,我却给不出任何透彻的答案。到达这里以前的记忆太过朦胧,以至于让人无法用言语描述。到达这里之后的一切,对同样是孤儿身份的许骏,自然不言而喻。
许骏每次都带来那枚篮球,在这个空荡宽敞的走廊里练习跑步,带球。他动起来的样子生气勃勃,玩球的样子专注熟练。若不是那次和小丑的较量,我甚至都要忘记他也是一个孤儿,身体内也不例外存积着反击逆境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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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不论大人还是孩童,必然有统治与被统治的两个阶级。一个叫小丑的男孩,是那时孤院里的王。小丑是个维吾尔族孩子,身形极瘦,两颊凹陷,精悍得一对大眼光亮十足,闪烁点小机灵小诡计。在这副营养不良气色欠佳的外表下,其身手却十分凶狠,曾挫败过无数企图挑战权威的男孩子们。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能做的坏事也无非就是抢了别人餐点和物事拿来炫耀标榜。那一次,他盯上的是许骏不离身的那枚篮球。不敢贸然一个人明抢,便带了几个甘做随从的男孩子跟到了那条走廊里来。
依仗着声势浩大,小丑大摇大摆上前使劲拍了许骏的肩膀,看到他身旁居然还有我在,好像有些吃惊,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说了一声小子把球借来玩玩。许骏经他一拍,并不转头,没听见一般只是面对着我。小丑被这么轻蔑对待,面子扫地,青脸有点红了,看到许骏身畔的篮球,脚一扬想要带到自己那边,不料许骏往下一蹲,一手按在球上,任小丑连踹两脚,还是移不了那球一丝毫。眼见周围几个跟班小弟抿嘴想要讥笑,小丑气急了,左脚换了目标朝许骏头顶蹬了过来。许骏反应极快,身子往右边一偏,小丑脚蹬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栽到我身边来。
围观的男孩子看到领袖被耍,忠心大发,一个两个都拳打脚踢得上前来。小丑得了帮手,自己又冲过去拦腰抱住许骏。许骏显然比那些胡乱踢打的少年都训练有素,在几个人围攻中敏捷得躲闪,还击,奋力甩开扑向他的对手。扭打中,他往常温润的眉目红得越来越凶狠,摇摆得像头厮杀中小兽。这样狂傲的面目把我摄在原地,直到他叫了一声“穆瞳!”,我才记起自己该做些什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狂奔去呼救。
奔跑中我回头望了一眼,就这一眼让我忘了挪步。许骏坚持得太顽强,小丑气急败坏中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小匕首,红了眼朝着许骏的扎过去。周围的男孩子吓得散开来,只把许骏留在中间,背对着小丑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眼看刀尖明晃得垂直下去,我惊叫了一声“许骏”,心里唯一的祇念就是希望他能循着我的声音做出防御。周围的男孩子们朝我望过来,吃惊得发现我居然能够发出声音。许骏似乎也被惊醒,侧身在天窗玻璃上看到疯扑过来的小丑,双手往前面使命一探,抓住那个在角落的篮球挡在胸前。几乎就在同时,小丑手中的的刀深深得没在球里。
得了一个窟窿的篮球“嗤嗤”得放着气,干瘪了下去。男孩子们都跑来了,小丑似乎也瞬间找回了理智和恐惧,趴在一旁喘得惊魂未定,上下打量许骏,生怕会有一股鲜血从哪里流淌出来。许骏呆在原地没有动,望着怀里那枚泄了气的球,头垂下去,眼里的杀气褪成悲伤。小丑不解的看着他,不明白眼前这个英勇的敌人为什么瞬间颓丧得和那没了气的篮球一般。
我明白,因为那是许骏爸爸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4
我和小丑都被院长一人一手得拎到了一间空储物室里要我们相互道歉忏悔。门一开一关,小丑并不说话,站着。我低头走到墙角坐下啦,没有预备和他交流。
篮球被院长没收了,得想个主意拿回来。
十分钟后,小丑在地上的影子来回挪了挪,竟大步走了过来。我不怕他再袭击,没有武器和帮凶,在这间空室了,他的那点身手不具威胁。那家伙走到我跟前来,从腰间又掏出刚才那把匕首,还没等我来得及站起来,竟然双膝向地得跪坐了下来,低头喊道“宝刀配英雄,许骏,这把刀是我的宝贝,我刚从院长那里偷回来的,你就收下吧!”
这句话害得我又跌坐了下去。
这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江湖言语?
小丑抬起头来,刚才凶神恶山的模样倒是褪去了三分。他端详了一阵我的反应,又补充说“许骏,你好样的,一个人挑了我们几个,身手真不得了。我决定了,以后老大就让给你来做。”
看小丑的脸色,还果然是一片赤诚。他见我有些不信,又说 “我最佩服会打架的人了,你比我会打,我就让你当老大!”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撮着手掌,等我也随他一起笑。笑完了,他又很正色的补充道“老大,你放心,你的东西我也会偷出来还给你的,你就等着我吧。”
他居然如此义气。
现在回想起来,小丑这家伙从来就是个莽撞又单纯的可怜人。也就从那时起,他成了我和穆瞳唯一共同的好朋友。
第二天,穆瞳在走廊里等我。怀里果然抱着那个只剩下皮囊的篮球,又抱歉又小心翼翼得看着我。看到她这样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是明白我心思的,甚至担心我因为心爱的东西被损坏而沮丧。
“没想到小丑那家伙这么快就得手了” 我轻松得冲她笑, “穆瞳,昨天还好有你救了我,否则现在被划破肚皮的,就是我而不是这只球了。”
她不说话,盯着我的脸色看我是否是在故作轻松。
看她不放心,我掏出小丑昨天献上来的小刀,摆在前面向她炫耀。“你瞧,小丑那家伙吓得把凶器都糊里糊涂送给我了,瞧我舞起来,是不是比他高明多了?” 边说,我边学着小丑昨天狼狈得站也站不稳的样子,在她面前舞起来。
而她,居然淡淡得笑了。
5
许骏在我面前学起小丑来,样子倒是逗得像在耍醉拳。我看着他疯,就笑了。
许骏看我笑,学得越加夸张。正学到小丑要跌到的样子,瞟到院里新来的女老师一路小跑着从走廊一端过来。边跑边招手道:“许骏,你怎么玩到这里了,快和我走,你家里来人接你了!”
他不疯了,好像愣了几秒钟,拉起我就往大厅的方向跑去。
他不假思索得拉着我跑,就像是出于本能。正如他后来对我说的, “穆瞳,保护你,是命运使然。”
许骏奶奶看到孙子的第一眼,就哭泣得直不起腰来。她搂着他,用手摩挲着他精瘦得突起的脊梁,口里嚅嚅地念着自己赶来迟了,不该让孙儿受这样罪过的话。许骏的姑姑站在一边也掉下泪来。许骏被奶奶抱着,把头埋在奶奶怀里,像刚从梦里醒来一样呆立着,又像在思索什么。许久,他转过头来,竟对我说:“穆瞳,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我们?
许骏从奶奶怀里脱出来,一步迈到我面前,大声说: “奶奶,求您带穆瞳和我一起走。”
大人们诧异得看了看许骏,又都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来。
在场的女老师倒是对情况理解的很快,插嘴解释 “许骏,你应该知道,穆瞳是个孤儿,带走她是需要办理领养手续的。“
“那我们就领养她,奶奶,我们办手续领养她,好不好?”
他疯了,我们都以为他疯了。
“奶奶,姑姑,求你们了。穆瞳很可怜,她和我一样,没有爸爸妈妈了。求求你们,带她和我一起走吧。”
说完,他跪在地上求他们。
“奶奶,如果您不能带穆瞳一道,那我也不离开这里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如此坚毅。
他如此坚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快滴下泪来。他居然想要带我出去,他要带我去外面的那个世界里去。
许骏奶奶动了一动,许骏姑姑上前挽住她,把许骏拉到她们中间。她们和他在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到我这里来。 “许骏,你该懂事一点的,你爸爸妈妈现在去世了,只有奶奶和姑姑一家能分力供养你,我们的收入并不高,怎么也不能带走一个不相关的孩子,你带她走,她就成了我们一家人的累赘了…… ”他听着,末了又说了些什么。 “那我把我吃的省一半给穆瞳吃,再把上学的钱也给她,我们就能带她走是吗……” 许骏的姨妈有些恼了,呼喝他不要胡闹。许骏奶奶一言不发,低着头只拍孙儿的肩膀要他收起任性。
看到这样子的僵局,女老师上前来不作声把我带出了房间。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一旁看起来有多怯懦,只是真的有一点希望,就那么一点点的奢望,也许自己也能被带离这里。房门关上,我回头看了一眼许骏的背影,那一眼看得很深,因为我心里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后的一次回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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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天,三天。许骏始终没有再来找我。我安慰自己,我们究竟不一样,因为他还有与他相关的亲人。外面的世界,总有一个容他落脚的地方。
这几天中,只有小丑来问过许骏的下落,听到他离开的消息,啐了一句 “不讲义气的东西,就他走运。”
一周后,我的生活回复到了以往。在那条没有人的走廊,从打开的天窗看外面的天和嵌在上面的塔尖。往往看的出神,就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存在。可就在一周后的那一天,他居然又回来了。没有踩着五彩云下凡来,却是一到从孤儿院大门就飞奔到顶楼走廊里来的。听到他的脚步从楼梯间慢慢靠近,我还以为自己是有了幻觉。直到他的围巾一角闪在走廊的那头,我才敢肯定那个人是几天前明明已经离开了的男孩许骏。他看到我,没有表情,脚步却慢下来,一步一步,每一声球鞋碰地的声音都敲击着我的心脏。走到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他不再往前,摘下围巾裹住我,郑重的说:“穆瞳,我们走吧”。
我们相视一笑,而故事就这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