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焉与飛

1、萤火虫

　　村庄的夜晚，喧闹着，不知是谁的歌声惊醒了谁，只听得到中气十足的蛙叫，绵长不断的蝉鸣，河边去年遍插的柳枝，今年已经枝叶满头，郁郁葱葱。或许村头的河水就是入口，将引你进更繁华无奢的宫殿。而那成群的萤火虫，则是引路者，领着远非同类的人们，一路欣赏，一路聆听，这悦耳，赏目的盛宴。

　　他，是喜欢夏的，虽然酷热，但是明亮，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明亮得让人无法煽情起来，于是快乐，成了夏日的最好诠释。

　　夏的夜晚是极好的，他每每坐在河畔，双手擎着，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女伴，但是那双骨骼分明的手，却总是无人去牵，好在他并不寂寞，莹莹的光亮缠绕在他的指尖，仿佛是要为他戴上戒指，是在追求吗？他笑着，曲起手指，这样，那荧光就一哄散去，还真像是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四处游移，“你们是鱼吗？呵呵”若不是明知它们是有翅膀的，还真就以为它们是游鱼似的生物呢，只不过不是在水里罢了。

　　“你们明日还来吗？小心被青大人一口吞了哦。”夜色渐晚，他起身，轻笑着提醒着那些愉快的小东西。青大人是这段河流的掌控者，据说是一只青蛙，虽然不以它们为生，但也不无被误食了的事件。它们听后也不畏惧，依然那样舞动在河边，那样微弱的光芒，明明看上去就快消失，但总是能照亮一圈幸福的颜色，他又笑了，转身回去，于是，它们极其自然地从游离的状态排成两排，悬在小路中间，像极了一路微小的灯笼，原来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光芒，在黑暗中依旧是如此明亮啊，他这样想着，也自然地接受了它们的礼物，没错，它们是他的朋友，夏日的，无话的，友人。

　　不论晚上有多么美妙的际遇，夏日的白天，还是有些让人烦躁的。他做完活，就一头扎进那条河里，一旁的荷叶上，青大人不断的吼叫，在喝斥他的喧宾夺主，但是他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呵呵，谁叫他是人类呢，人类就是有这种本能，忽略让自己不舒服的话语，就算这种话是人类的规定，也不会遵守，何况是不同类的青大人，如果要追究，呵呵，青大人，我听不懂你的话呢。他就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只不过没有人，也没有谁去在意他的恶劣，因为，他的恶劣，与人无关。

　　他依旧霸占着青大人的领土，青大人已经放弃了对他的说教，跳到了别处，于是他便更心安理得地在这片水域戏耍起来。

　　身下突然被什么曳住，他心下一惊，不会是水蛇什么的吧，回身低头一看，原来是条小鱼啊，这鱼长很不讨喜，而且还一脸凶悍的样子，但是鱼就只是鱼而已，又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他这样想着，就放下心来，其实在水里的感觉不安要多过清凉的，他摇摇头，便将那块被丑鱼撕扯的部分撇下，再也没有心情，就出了河。见他终于离开，青大人才从不远处跳回来，朝着岸边叫了两声，像是在警告他似的，只不过还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罢了。他右手挥了挥，急着去换下被扯坏的衣服，他不喜欢除了萤火虫以外的触碰，一点都不喜欢。

　　又是个夏夜，他只穿了件淡紫色的外衫，在初夏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他抬起手，让那些闪着亮光的小家伙们照常的膜拜，只是，滑下的衣袖露出了白皙的手臂，一道渐不清晰的疤痕隐隐显出，小家伙们都焦躁起来，忙让他把手垂下，用衣袖掩住那伤疤，“怎么了？今天也被青大人说教了是吗？”还是那样的笑容，与以往完全一样的耀眼，只是，好像有什么遗落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你们是在担心我？”终于明白了它们慌乱的原因了，“没事的，只是下水的时候被一只丑鱼咬了口，不用担心的~~”他挑起眉，像往常一样想寻些开心，却发现它们都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几只绕到他的面前，画着，好像画出了一只鱼来，“你们是让我离那条丑鱼远一点吗？我怎么会想靠近他啊，他那么阴沉，一点都没有你们闪光哦~~”像在安慰孩子一般，他托起一两只，轻轻地吹了口气，掌心上的它们可爱的颤抖起来，气氛也终于沉淀下来，回归了原来的样子。

　　也许，萤火虫们的忧虑是正确的，他最近一直都因为手臂的疼痛而不能到河边来，不知因为什么，自从那晚回去之后就一直疼痛着，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只要一动弹那痛苦就好像洪水似的不能遏制，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紧了眉头，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要拖到什么时候，河边的小家伙们着急了吧，他不可抑制地想，总觉这事有蹊跷，初始时以为必定和那丑鱼有关，之后想想，那日丑鱼扯住的明明是左腿，怎么会在右手臂上留下疤痕？而且这疤痕的样子，必定是很早就有了的，可自己为什么一点没有印象？所有的疑问都围绕着这忽隐忽现的伤疤来的，可是，“啊！”他痛苦地抱着头，像是有几千只蚂蚁在啃咬似的，这伤疤的来历是绝不可以记起的，不可以，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自己，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又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这样就可以不用忍受了吗？”可最终，也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

　　这样过了几天，疼痛终于有些减轻了，天色还未暗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来到河边，幸好，青大人还是那么聒噪地跳来跳去，柳树们也都还各自欣赏着，应该没有发什么事情的，他这样对自己说着，便安静地坐在草地上，那一夜，没有星空，就算他伸长了脖颈也寻不到一丝光亮，直到不急的河流，饮尽夜色，他的期待还是没有出现，“青大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他有些站不稳，保持了一夜的姿势，手脚都僵硬了，可是青大人好像也和他一样十分困惑，“那群小家伙不会出什么事吧？”他不禁自语道，缓慢地离开了河边，这种预感让他有些不安，明明是酷热的夏季，他的心还是发凉了，就是他没来的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要去河边了，听说那个地方最近比较邪门，是来了妖怪了吗？”回去的路上，他听到了路人的谈话，嗤笑了声，妖怪？河边那里的妖怪可从来都没断过呢。也不愿与他们多说，就径直离去。其实他想是到上游看看，不管怎样，他是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午后的阳光更猛烈了，似乎是要将大地烤熟，而他，踏在沿河的小路上，没有更多的心情去注意这酷热的天气，只是不住地喘息，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身上的热一口气呼出来，但是这种方法到底是行不通的，原先白皙的面孔，如今变得几乎看得到血丝，一些碎发贴在额前，更显得憔悴。不过他好像都没有察觉，依然固执地要找到水流的尽头。

　　“噗通”，原本他是走得好好的，竟突然从岸边跌到水里，那清凉的感觉让他顿时舒服地呻吟起来，他怎么没有想到身边就有解暑的良药呢。自嘲地笑了笑，掬起一捧水就浇到脸上，又是一阵畅快，也不管已经全湿了衣衫，就这样开始逆着水流，往前走去。水面下，一阵阵不停荡来的水流，更是起到了降温的作用。那颗一直烦躁的心，终于在水中平静了下来，而似乎是交换似的，水面波纹四起，是在怪他打扰了自己的清梦？在赤阳的照射下那水面犹如青龙的鳞片，一片一片地镶嵌着，龙尾摇摆，却逃不出河床的桎梏。

　　没多久，他终于来到上游，那里似乎更宽阔些，但少了村中的韵味，只有硕大的孤独萦绕在岸边，不要离去。“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萤火虫为什么会不见？”远远地，风携着答案掠过，“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个声音告诉他，他的小家伙们似乎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但是具体是什么，还真是不清楚，能告诉他的是，这事该是水里的家伙做的。他担心地低下头，看着水中，上游的水比较清，很容易就看出了有条鱼在他的裤管旁边游着，但是不知道是不敢还是怎的，就是不去触碰，这让他好奇了，卷起袖子，像是准备把那条鱼捞起来，也是想要问个究竟的意思，但是那家伙真是敏捷，后鳍一甩，溅出些许水花，等他再次定下睛来看时，自己已经游得很远了。“真是恶趣味的家伙啊”他叹了口气，就算是到了上游，也还是没有太大的用处。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些，怎么说也算是知道了犯人是水里的家伙，于是他更加不喜欢在河里呆着里，游上岸，发现天气好像已经和他方才看到的有些不一样了，咄咄逼人的日光已经散去了它的傲气，开始收敛，恐怕自己在天黑之前是赶不回去了，懊恼之际，突然想起，兴许这里会有些侥幸的小家伙呢，没用想多久，就做下决定，今夜就在这“守株待兔”。只是这身衣服一时半会是干不了了，他左右没看到人，就除去外衣衫，进了一侧的树林。

　　他正庆幸着抱着堆枯干的树枝，回到岸边竟发现有个身着蓝衣的男子已经坐在那里了，愣了一下，忙将衣襟拉了拉，不过仔细一看好像那男子也是浑身湿透的，和他比起来好不到哪儿去。“那个，兄台，请问，你这是？”男子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说话，或许是有些尴尬吧，他明显地看到男子的耳根处红了一片。“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兄台就过来一起烤烤衣服吧。”说完，那男子还是没有反应，他也没再多说，就自顾地将几根粗长的树枝支在地上，准备打火，猛然间想起自己从来不带火折子的，正踌躇时，火已经生了起来，他惊愕地望着对面的男子，男子扔给他两颗打火石，石头的棱角几乎刺痛他的手，他终于笑了起来，“生火还是这东西方便些。”男子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但是仍旧不发一言。他却发现男子似乎不是不好靠近的人，只是有些笨拙而已。他把自己的衣服晾好，对着男子道：“你也将湿衣服脱下烤烤吧。”虽然男子还是那个面孔，但是却真的在解衣襟了，不过男子好像还不熟悉衣服的穿法似的，怎么都解不开，“我帮你吧。”他跨过篝火，很简单地就将男子的衣扣解开，那一刻，两人靠得极近，男子不算好看的脸颊上升了一抹绯红，让他不禁感到好笑，用尽力气才克制住，没有笑出声来。

　　“你怎么会到这来的啊？这边附近好像没有人家。”他似乎很喜欢逗弄眼前的男子，一连两天的阴郁心情终于有些变晴了，男子并不善谈，不过总会会他两句，比如说“嗯”“啊”的单音的语气，他丝毫不会因此不悦，只有当他提出自己在等待小家伙们的时候，男子颤了颤，“你不要笑我啊，它们可是我的挚友呢，我最喜欢它们发光时的模样。”“嗯，我知道”男子破天荒地答了他的话，这让他像是找到了知己似的，于是，他们的话题从没有话题谈到了萤火虫，不过男子再也没有发表过意见。

　　夜深了，往日的时候，他的萤火虫们早就该围着他起了舞蹈，而现在，只剩漫天的星辰在遥远的地方闪着光芒，他望不尽，也摸不着。身边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兴许是自己说得话太多了吧，他这样想着，明明只有在小家伙们的面前才会不掩饰的，怎么会对着第一次见到的男子有那么熟悉的感觉？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就在他准备起身回去的时候，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告诉他知道了萤火虫们的下落了。

　　“出来，丑鱼，你给我出来！！”他一回到河边就开始疯狂地寻找那条极丑的鱼，原来他的小家伙们全是被那只丑陋的鱼吞进了腹中，“出来！”他逃进水中，命令道。青大人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水中有些浑浊的波纹，算是默许。

　　不知道这样吼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深褐色影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质问完全没有得到回答，原本就在愤怒边缘的他，看到那无动于衷的模样，终于恶狠狠地抓起那条鱼，只手卡住它的鱼鳍，想让它把他宝贝的小家伙放出来，一直静得过分的丑鱼，这才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有些嘶哑，让人听起来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除非吸干他们所有的光亮，否则，我是不可能放弃的。”这回答让他愣在了当场，丑鱼趁着他发愣的时间，逃出了他的手心，一头扎进水里，再也没有回头。“为什么？”他听到自己近乎虚弱的声音，这就是原因？他不懂，那些小家伙并不是十足的妖怪，那只丑鱼为什么非要将它们吞入腹中不可？那样的残忍就只是想要它们的光亮？这是可怕的愿望，期望得到自己本不存在的力量，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好恐怖！

　　“青大人，请帮我！”他终于对着青大人恭敬了一回，为了他的萤火虫，是的，只是为了它们，光是为了它们这就足够了。

　　青大人也不愧是这片水域的首领，它很快就将营救方法告诉了他，“可是，我怎么才能捉到他？”青大人似乎不怎么想回答，转了头，就跳到其他的地方去了，不过风中传些零星音调，“他……肯定……找你。”

　　夏天的夜，华丽而梦幻的夜，没了，就在消失了的光亮里，就在消失了的他的眼眸中，这明亮的夏被悲伤的秋狠狠地取代，也再无语争辩。他颓唐地从茅屋中踱出，手中拎着细长的竹竿，这是他从村中人那里借来的，就算青大人说那只鱼会来找自己，但是还是主动出击的好。他握着鱼竿的一头，用力一甩，带着鱼饵的一边就扎入水中，水面立时浮起层层水波。

　　“你……在钓鱼？”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他回头，竟是上游遇到的那个怪人，“原来是兄台啊，我这番作为，不是钓鱼，你说还能是什么？”那男子提了衣摆蹲了下来，与他同高，又是那晚那样的眼神，“你……没有……鱼篓。”是的，他也知道，他没有带鱼篓来，但是，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将那条鱼带回去啊，只要救出自己的小家伙们就好，“兄台那么计较做什么？这钓鱼不就是一个乐子嘛，非得要将鱼困在篓中才算得上？”他明显就是在敷衍的回答，男子却听的极其认真，甚至还思考着，“那，如果，鱼，想要被你困在篓中呢？”他越觉男子奇怪，也不愿和与他浪费时间，“既是那样，那兄台就让鱼亲自告诉在下，在下定会满足它的愿望。”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他从来不喜欢说的，但是，是这男子有让他变回原形的力量吗，总是让他有些不能自己，谁想，那男子竟还答应了，“嗯。……他……会告诉你的。”他正因这回答莫名其妙呢，男子就不见踪影了，是太长时间没有见到它们了吗？为什么总是从男子的身上闻出它们的味道呢？至于男子的话，他也只是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赌，反正是没有筹码的赌局。

　　几个时辰之后，果然有只鱼开始慢慢靠近。这中下游的河里，水流都有些浑浊，有些鱼确实无法分辨，他站在岸边，也并不确定它就是自己要找的鱼，只能等到它咬住鱼饵，再做打算。没想这鱼还真是过分的笨了，它顺着鱼饵绕了三圈，最后还是义无返顾地咬住了，他有些无奈的提起鱼竿，这已经是第几个上钩的了，是不是这鱼饵太美味呢？

　　他正想，悬在半空中的鱼竟发出了声音，“我……愿……”未听鱼说完，本能就快过脑袋，将那鱼狠狠地摔在地上，似乎是被摔地重了，那只鱼要说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的萤火虫？！”他几乎是扭曲了面孔地问它，鱼线还连在鱼的嘴里，牵着些许血丝，只是他已经起不了怜惜之心了。“你是放还是不放？”一句重过一句地问，那条鱼还是静静地，似乎是死掉了一样，连方才挣扎地厉害的两鳍都不再动弹。“如果你不说，我就会用青大人所说的方法了，我想你也是听到的吧。”他就像是一个酷吏，将手中的犯人朝着死亡拷问，只是他的这个犯人似乎比其他的人都要固执，也都安静，那双突出来的眼睛，里面仿佛有好多的语言，但是不知是因为方才的伤痛，还是因为身上那只握紧的手。

　　“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怪我了。”他早就决定了，既然它不愿意放，那就只能做到那个地步了。食指和中指并拢，朝着那只鱼的腹部划去，像是感觉到了疼痛，那鱼尾颤了颤，不过很快，就没有反应了，因为他已经划开了它的腹部，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几乎是同时，他的小家伙们也飞了出来，完全没有受到血色的改变，依旧是那样明亮的样子，而那只鱼，那只妄想将自己变得明亮的鱼，也还是那么阴沉的颜色，又添了些血的掺杂，难看的紧，而且，已经没了呼吸。

　　又是一个夜，夏日的夜，明明亮亮，像是没有什么可以将它阴翳，就连无尽的黑暗也不能。“你们认识一个穿着深褐色衣服的男子吗？”他今日也是没有改变的穿着他那件月白色的外衫，与月晖相应着，俊逸非常，也难怪萤火虫们也喜欢追着他了呢。似乎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他有些失落，那个男子，真的好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前生回眸的次数太多，才在今生一见如故吧。摇摇头，这个世上熟悉的人那么多，但是又有几人能够陪着自己走到最后呢，小叹了口气，也许，只有它们才是最珍贵的吧，回过神，将手伸到它们够得到的地方，“说好了，明年也要来哦。”萤火虫们也听得懂他的话，纷纷飞了过来，像是有什么吸引着一样，绕着他的手臂，无意间有只淘气地将他的衣袖撤了去，在荧荧的光芒中，洁白的右臂，光滑犹如新生，而原来的那道淡色的疤痕，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