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Episode 9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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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sode 9 The grass is singing over the tumbled graves, about the chapel
绮礼 1942年6月
“派我，去前线？”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连一向沉得住气的绮礼都不禁有些吃惊。他讶异地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远坂时臣，师父少有地没穿军服，而是换了身和他很相称的酒红色西装。这几个星期里他想必忙坏了也累惨了，脸颊上的线条因为消瘦而显得冷峻了不少，带上了宝石般坚硬的棱角，眼睛下也冒出了两片藏不住的暗青色阴影。就算忙乱到了这种地步，时臣却依然遵照家训保持着冷静优雅的风度，就像什么烦心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上个月，也就是1942年的五月份简直是一场灾难。党卫军情报安全局的头目，那个冷酷而擅长揣度人心的魔鬼莱因哈德海德里希在捷克遇刺了，是英国训练出来的情报人员干的好事。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在第三帝国内部制造混乱，那么这一步棋走得十分漂亮。帝国高层简直像个熙熙攘攘的剧院，自大的演员们忙于争夺舞台，每天都上演着无数次的互相猜疑和勾心斗角。元首之下并不存在固定的二号人物，权力由包括海德里希在内的几个亲信分担。他死后原有的稳定结构缺了一角，上层的整个权力体系都会跟着摇晃。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如果哪个不识相的家伙想要搞点小动作，一个玩不好没准就是一场大崩盘。
现在情报安全局那边的光景，比暴风雨后的森林还要热闹不少。巨树被落雷劈倒，寄居在里头的一众小动物们惶惶然急着往外跑，带着抢出来的全部家当想要找个新的靠山。有门路的赶紧投靠新主，失了势的只好卷包走人，整个儿一轮大洗牌，不知道这次会有几个倒霉鬼白白把命丢掉。
这片乱象中，一直和情报安全局明争暗斗的军事谍报局自然没闲着。因为分工不清楚、职能上有不少重叠的地方，这两个部门早就因为抢功劳结下了仇怨，简直像一对紧盯着彼此的猛兽，小心翼翼地互相兜着圈子，一瞄到对方露出来的破绽就狠狠扑过去咬上两口。之前的几次交锋里，军事谍报局落下风的次数要多一些，这回他们终于逮着了出口恶气的机会，赶紧趁着情报安全局上层全盘换血的空子培植亲信，在还没有确立的新权力版图中抢占更大的势力范围。
前天下午军事谍报局的头儿威廉卡纳里斯把远坂时臣找去谈了一次话，不知道师父和那个老爷子究竟说了些什么，从昨天起时臣就从西线外军处调到了军事谍报局，正式转入卡纳里斯麾下。
军事谍报局吗……绮礼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嘴角，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言峰绮礼。以卡纳里斯为首，军事谍报局里那群保守的军官们从很早起就不安分了，大战开打没多久就向教廷和英国情报机构伸出了试探的触角，在黑色帝国和盟国阵营之间走着钢丝，一方面同元首保持着一定的合作关系、替军方收集情报的效率也不低，另一方面又在桌子底下搞了一连串的小动作，试图推翻他的统治。
和不少没有进入帝国权力核心、看党卫队那套嚣张做派不顺眼的旧贵族一样，远坂时臣之前就在暗地里和秘密抵抗组织的人有来往，这一点绮礼不是不知道。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没想到，那个总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觉得自己能把什么都安排好的老古板真的会答应。
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加入军事谍报局，无疑就等于认准一边站好了队、亮明了立场。以后一旦真的出了什么事，想要把自己干干净净从这团乱麻里摘出来的话就难比登天了，还很有可能连累家里，不晓得师父在做决定前有没有想清楚。
两个人各自低头想着心事，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时臣端起高脚水晶杯抿了一口，顺手帮绮礼把面前的杯子加满，上等红酒的甘烈香气像精灵似的在房间里飘荡开来，留在舌尖上的回味却是难言的苦涩。
“对。现在这里是个风暴眼，我一个人留下就够了。”也许是觉得在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得意弟子面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时臣很自然地接上了刚才的话头，下意识地用手指纠缠着领口的宝蓝色丝带，这是他有难题要琢磨时的习惯性动作：“已经联系好了，绮礼，给你在吉尔伽美什那边找了个职位。他这次休假结束回军队的时候，你就跟着一起过去吧。”
不给一头雾水的弟子提问的机会，沉稳的年长军官接着说下去，脸上还带着疲倦的笑意：“用不着不服气，前线比后方安全不了多少。”像是一时没想好该如何措词，时臣端起杯子小口啜饮着红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交给你的新任务也没那么简单。吉尔伽美什总是往前冲得太快，没空留意跟在后头的那些讨厌家伙。帮我看好他，做他背后的眼睛……拜托了。”
说出这句话以后，时臣像是放下了一直沉沉压在心头的重负，安心地叹了口气，望着绮礼微笑，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激赏。绮礼一怔，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避开师父明明满是暖意的目光。
伪装是间谍的必修课，和解码、破坏、刺杀之类的其他培训内容一样，优等生绮礼在这门功课上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怀有恶意的刺探和嘲讽他不怕，可是突然遇到上面全然写着信任、丝毫不设防的面孔时，他反而会有点受不了。
回到自己房间之后，言峰绮礼小心地关上门，从带锁的抽屉里找出一封写好的信，和几样能派上用场的小东西。最关键的步骤已经完工了，剩下的只是一点附加的修整和说明工作。不过只要事情还没有彻底办利索，就不可以大意。
他皱着眉头从头到尾又把信读了一遍，是封给父亲的家书，语气谨慎、平淡而谦和，再苛刻的书信审查员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自打开战以来，这里的书信检查制度就严格得很，可能泄露军情的片纸只字都没法子溜出去。不过绮礼并不担心，真正的秘密其实藏在标点里。他利用职务之便把几份最近下发的德军机要文件拍了下来，用随身带到德国的微缩设备把照片转换成了长方形的、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几枚透明胶片，然后把这些小微粒粘在信里的标点上，好躲过反间谍部门那些家伙们越来越尖的眼睛。
这种办法有个外号叫“葡萄干布丁”，只有很少几个能够接触到大量机密情报的主要特工才有权使用。最麻烦的一步昨天晚上已经做好了，现在手头的活儿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技术含量。绮礼埋头从袖珍工具箱里找出一瓶隐显墨水，把这阵子在军事会议上探听到的几条传闻当成附注写到了信纸的空白处。同意大利那边联系的机会毕竟难得，能多传出一点情报去总是好的，父亲收到信以后自有办法把里面的东西转给军情六处。自从进入德国情报机构以来，他一直都是用这种办法和那边联系的，暗地里不知送过去了多少要命的军事机密。
在纸上划下最后一个句点，绮礼如释重负地抬起头，门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该死，那个嚣张妄为的红眼睛家伙根本没有敲门的习惯，哪怕是别人的房间也说进就进。今天自己碰巧又没在房门上加插销，如果被他撞个正着的话，那就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绮礼整颗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手上的动作却依然稳重麻利。他赶紧拉开抽屉，把那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奇怪东西一古脑儿塞了进去，脸上还是那副不动声色的冷淡神情，像面具似的，把下面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半分破绽。
就在他关上抽屉的那一瞬间门开了，吉尔伽美什站没站相地出现在门口，散漫地望着他笑。矫捷如猛兽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黑色便装，金发略微有些散乱，柔顺地垂在额前，有几缕都快要挡到眼睛了。他大概刚从外面找乐子回来，身上还带着冲鼻的酒气，依稀是白兰地和葡萄酒的味道，同不知道在哪里沾到的烟味、香水味混在一起，都是属于夜之巢穴的气味，迷乱而颓艳。但可能是因为一路在夜风里走回来的缘故，他整个人也染上了露水和雾气的凉意，有种说不出的坚硬和清醒。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味道在同一个人身上激烈冲撞着，却又不可思议地融合到了一起，成了独独属于他自己的神秘气息，难以捉摸，却不可重复。
绮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吉尔伽美什，像今天这样，偶尔有几次，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会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清冽而专横的王者气度。君临在整座城市的浮华与喧嚣顶端，却不为这片黑暗甜腻的泥沼所陷的王。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而产生的错觉，还是确实如此，绮礼分明能察觉到，不远处吉尔伽美什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比平常多了几分玩味。那是属于肉食动物的神情，暴戾而渴血，似笑非笑地盯着爪下还在负隅顽抗的猎物，感觉玩得差不多了就一口咬断它的咽喉，然后在猎物垂死时尽情享用它绷紧的身体，和甜美的悲鸣。
刚才收拾东西时太急了些，一瓶普通的蓝黑墨水被带翻了，整个儿洒在他胸口。这件衣服大概没法再穿了，绮礼移开视线，像走神一样冷淡地想着，随手把被墨水溅污的外套脱下来搭到椅子背上。天气有点热，他里面只穿了件衬衫，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袖子卷到了胳膊肘，领口的扣子也开了好几个。绮礼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真是狼狈，他一向严谨自持，很少有这么不修边幅的时候，却偏偏被吉尔伽美什看在了眼里，以后要被他笑话了吧。
言峰绮礼抿抿嘴唇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焦灼情绪的根源，原来是吉尔伽美什的眼神。金发的年轻人还在笑，视线一直纠缠在他脸上没有移开，那双艳红色的眼睛像封冻在无数道透明冰层后的极低温火焰，明明触手可及、就在眼前，却似乎无比遥远，怎么都够不到。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绮礼被盯得坐立不安，感觉背上都要烧起来了。他无奈地开了口，试图打破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气氛。
听到这句话，吉尔伽美什笑得更开心了，同终于逮到了大人把柄的淘气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几步滑到绮礼面前，灵巧得像只刚刚养足了精神的大型猫科动物。和变戏法似的，他从衣袋里抽出一条洁白挺括的亚麻布手帕，恶作剧一般轻轻按在绮礼脸上。
虽然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绮礼还是被吉尔伽美什指尖的温度烫了一下。年轻人的手指像是打火石，在他脑袋里激出了一串幽暗的小火苗，晃了几晃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隐去了。但是它们并没有熄灭，只是暂时藏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凶猛地席卷开去，延烧成一场足以吞天灭地的大火。
“看。”像展示战利品似的，吉尔伽美什得意洋洋地举起手帕，给绮礼看上头的一个小黑点：“墨水沾到脸上了，小丑。”不等绮礼答话，他径自走向敞开的窗子，爱理不理地一松手。染上了墨迹的手帕像只受了伤的白色鸟儿，在沉沉夜色里一闪就不见了。
“虽说是我的东西，可弄脏以后就不打算收回了。说吧，你打算怎么赔我？”嚣张妄为的青年军人面朝他转过身，貌似无辜地摊开手，赤红色眸子里写着的却是不由分说的强横。一阵风从窗口溜进来，把吉尔伽美什额前散下来的金发吹得更乱了，他惬意地半闭上眼睛，唇边浮起一抹残忍而冶艳的笑意。
真是难缠。虽然见识过吉尔伽美什心情一不好就把房间里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四处乱扔的做派，习惯了简朴与节制的前神学院高材生还是对他这种浪费的玩法皱起了眉头。不过绮礼现在可没空分心想这些，想要让吉尔伽美什放过他，根本没这么容易。
那种冷热交替的不舒服感觉更明显了，如芒刺般一阵阵在背上划过。绮礼伤脑筋地微微侧过头，吉尔伽美什望向他的眼神里分明是毫不掩饰的侵略欲，放肆而粘稠，像吐着信子的蛇似的在他身上不断游走，一寸寸滑过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乎湿冷粘腻刺骨，却把之前在他身上点起来的那簇小火苗撩得更旺了，有种说不出的热度。
那双充溢着魔性的红眼睛终于安分了下来，绮礼刚想松口气，却发现吉尔伽美什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停在了他的领口处，执拗地缠绕不去。绮礼低头顺着年轻人的视线往下看，他衬衫的领子没系严实，依稀能瞥见轮廓刚劲硬朗的胸膛，和几道若隐若现的旧伤疤。
言峰绮礼从小接受严苛的格斗术训练，之后又在接连不断的实战中经历了他人难以想象的酷烈磨练，终于把自己的肉身打磨成了一件令人畏惧的坚韧武器。锻炼到极致的身体有着精悍的质感和凌厉的线条，像一柄充盈着力量感的厚刃，哪怕是在昏暗的室内，那一块块紧绷起来的肌肉的轮廓也鲜明可见。他的肤色不算浅，暗淡灯光下那些伤痕被照得微微发亮，泛出一种古怪的白色。
“给我看一眼。”毫无预警地，吉尔伽美什贴得更近了，霸道地伸出手去拨弄他的衣领，把绮礼已经毫无形象可言的衬衫搞得更加散乱。
太胡闹了——绮礼皱着眉头挡开那只不安分的手，顺便掩了掩领口，立马听到一声不满的冷哼。手腕被吉尔伽美什闲着的另一只手扣住了，这个残忍任性的家伙出手很快，而且似乎动了真格，被钳制的手腕承受了大到不像话的力道，居然有些吃痛。
“别忘了，你欠我的还没还呢。”对人予取予求的暴君凑到他颊边，调笑似的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语气亲昵而危险：“你以为你落在我手上的把柄只有这一点点吗？真是好笑呀，绮礼……”
以绮礼的身手而言，想要挣脱这种程度的束缚并非难事。可是吉尔伽美什话里暧昧不明的意味却让他背后一阵阵发凉，几乎不敢想下去，却又不能不冷酷地逼着自己往下想。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上出了漏子，自己做过的见不得光的事，那个年轻人到底看到了哪些，看到了多少，又清楚多少？
不需要有过硬的证据，单是想一下“双重间谍身份暴露”这种事情的后果，便足以让他头皮发麻。疑忌和沮丧嗡地一声在脑袋里炸开来，像是有无数嘴里含着毒火的虫子在心底啃咬一般，他虽然心急如焚，心里却感觉空落落的，只能干着急，完全找不到可以使力的地方。
死他并不怕，至于国家、任务、立场、忠诚之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绮礼更是从来没有真正当成一回事。他只是不甘心如此轻易地输给这个人，不管吉尔伽美什到底知道多少，他身上都隐隐透出一股莫名的威压感，让人觉得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虽然他离那个最终的答案还差得远，可是如果求道之路在这里就生生被吉尔伽美什阻断了的话，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不能问。就算再百爪挠心也一定不能开口。这一点绮礼很清楚，较量还没有彻底结束，现在自己能做的只有把焦躁不安的情绪严严实实藏起来，尽量显得不动声色。一旦按捺不住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吉尔伽美什逮着什么切实的把柄就完了，会直接把自己推向无可挽回的死地。
他现在等于是站在一颗足以让他当场粉身碎骨的炸弹上，而起爆装置的开关偏偏握在吉尔伽美什，那个无视一切规则任情而动、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魔物手里。
今天他闯进来的时候实在太过突然，自己只是仓促地收拾了一下，根本来不及好好善后，房间里很可能留下了没有掩饰干净的痕迹。明白了情况的严重性以后，绮礼认命地叹了口气。吉尔伽美什的洞察力他见识过，那绝对不是开玩笑，应对的时候不可以有半点掉以轻心。
不管来过多少次，吉尔伽美什还是喜欢在他的房间里四处转悠，像是把这儿当成了可以随时踏足的猎场一般。之前如果没心情和他纠缠，绮礼会像应付不请自来的慵懒猫咪似的，照顾周全以后就把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坏脾气家伙放在一边不管，随便他怎么闹腾都无所谓。
但是今天晚上不行。必须想办法把吉尔伽美什拖住，咬牙陪他玩下去，不能由着他在还没有彻底整理过的工作间里满地乱晃，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如果让他抓到什么明确的线索的话，就真的毫无办法可想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Episode 9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