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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月高挂天正中 ...

  •   骤雨刚歇,北风乍起,这白露刚过小镇道路上到处弥漫着秋的气息。橙黄的枯叶在半空中打着漂亮的小旋儿,翩然而落;碧绿的池塘漾起盈盈的水纹,波光粼粼。许是刚下完一场暴雨的缘故吧,这空气里还带着股凉丝丝的寒意,就像是那穿骨透心的针儿,一点一点地扎进了骨头缝里,冷得疼,却又不知疼在哪里。

      街道上,一个衣衫单薄的女人停住步子,埋头瞅了瞅抱在胸前的婴孩,花枝一样的身子像是极度耐不住冻的模样哆嗦着、这女子战战兢兢地走着,好不容易寻见不远处一块躲风的地儿,眼瞅着怀里的小娃娃冻得乌青的脸蛋瓜子,心头一动,便不由自主地往老墙根的地头走去,哪想得这一举动竟惹恼了占据着那天然避风港一群人,那为首的男人站在最前头,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臭骂:“哪来的臭婆娘,滚远点!”

      女人怀中的孩子哪里经得起如此惊吓,听他一吼,小婴儿眉头一皱,脸儿一红,“哇”地一声便哭个没完没了,只惹得那黑脸的汉子偏头侧脸怒目而视:“哎哟,小娘子要带着娃儿跟爷爷抢地盘么?”这话说得无礼之极,偏偏周围的也是些只会的农家把式的粗野大汉,看到这咬着唇的小女子脸蛋儿蓦地像是扑上了一层丹霞似的透着嫣红,心里咯吱咯吱地痒得慌,便也不管不顾地随着大伙儿哄然大笑起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正洋洋得意的汉子背后突然传出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活像极了地府来的索命鬼魂,“欺负我家娘子么?”汉子不服,凭什么有人一句话就可以抵消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他倒想瞧瞧这位美娇娘嫁的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这里这么多兄弟,还怕一个不懂事儿的外乡人不成?

      他这一回头不打紧儿,霎时三魂失了七魄,面如纸灰,连那沾沾自喜的声音都变得哆嗦起来:“这位大爷,小的不是故意的……”倒也不是这穷汉子天生胆怯,只是突然见着来人这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想来没几个能顺利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这哪里是人的面孔——整张脸被烧得血肉模糊,压根就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偏偏那双眼睛又生的星亮,像是两枚寒钉一样打在人的身上,又怎能叫人瞅着安心?

      ——没想到这副尊容还可以讨到如此俊俏的媳妇儿,看来老天爷确实是没长眼睛。

      这带头的汉子背过身去朝着大伙儿努努嘴,挥手示意大家全部散了。毕竟跟个没了脸的人耍嘴皮子也不是什么令人很开心的事情,搞个不好这种看上去有残缺阴影的人真的会跟你玩命,为了几句挣脸面的话搞得自家兄弟缺了胳膊断了腿的,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围观的人群被很快地驱散开来,只剩下那对奇异的夫妻还在原地耳语些什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那女人怀里的孩子像也安心了,逐渐地止了哭声,想来这一惊一乍的已然浪费了不少的气力,这会儿睡得正香甜吧。人们目送着这做丈夫的自女人手里接了孩子,一把抱过,而后牵了妻子的手向远处慢慢地走去,光看背影,倒也是一副合家欢乐、美满甜蜜的样子。

      好戏散场,原本静谧的小镇很快恢复了原状,百姓们毕竟有着自己过活的生计,谁也没有那功夫研究两个带着孩子的异乡人来此处有何贵干,有何贵干都不关他们的事。说到底,闲事儿管不管那要看天时地利,贫苦人家的,戏散了,还是活着本身比较要紧。

      街道的拐角处,几颗红彤彤的枣儿自树上落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着地儿,便被聚集在树底下的乞儿哄抢而去,摔倒在地那几个年老力衰的,也没有什么善心人上去搭理,只得自顾自地爬起身来,一副吃了瘪却也做不得声的样子。

      周围的人见着了,也只是一笑而过,麻木而又淡然,完全见不着什么感慨“世风日下”的闲情。那些抢着枣子的年轻人大都上也不急着往自己嘴里塞,反而是寻着衣衫上干净的地儿擦干净了,再小心翼翼藏进怀里,面上还带了一副怕人抢了过去的警惕神情——好物什自是得带回家去给屋里的婆娘娃儿尝尝鲜对不。

      想来是这场暴雨的缘故吧,镇子里最近聚集了很多没着落的难民。附近村庄农户的土地大多已经被雨水毁的一干二净,乡下人家的劳动力几乎都进了城想要讨处生活,可惜镇子太小,也没那么多活儿需要他们出卖力气。这一来二去的,镇里倒是聚齐了许许多多的流民,无所事事的,只能是瞅着有钱的主儿说两句吉祥话讨点打赏,或者是一伙人聚起来找了那冤大头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有一日混一日罢了。

      “哒、哒、哒。”马蹄儿踩踏青石板的声音在这兀自安静的小镇上显得格外清晰,客栈里打着盹儿的老王揉揉一双惺忪的睡眼,“嗖”一声拎着手里的抹布就跨出了大堂。凭着他几十年的经验,听这马蹄子的声儿就知道绝对是上好的良驹,莫非这鸟不拉屎的旮旯地儿也终于等到了贵客的光临?

      “哟,这位爷,打尖还是住店呐?”做生意,讲究的当然是眼明手快,客似云来。这不,忽然来了精神的老王一手牵了那客官的马儿,一手做了个欢迎的姿势:“里边请!”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又怎好意思拒绝?况且这骑在马上的男子,脸颊挂着两个圆圆的酒窝,看上去竟是十分好打交道的样子:“麻烦老板了,准备点饭菜,腾间安静的客房予在下就行。”

      “好咧,上房一间,好酒好菜伺候着!客官,您请嘞!”老王笑嘻嘻地把马缰交给旁边喂马的小倌,而后向着那傻傻怔怔的小二摆出一副训斥的模样,“死小子,站在那儿发呆干什么?还不快过去给这位爷清理清理桌子?”

      这背着剑、看上去会几招武功路子的男子对于老王这套糊弄人的把戏并不置可否,相反,眉宇间依稀有种见怪不怪的无可奈何,他朝着那急急忙忙寻找抹布的小二摆了摆手,“不必麻烦了,饭菜好了,送到屋里就行。”

      “行,爷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老王见风使舵的本领想必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他眼见着那无辜的小儿正瞅着自己手里的抹布欲言又止,便毫不犹豫地转开了话题,“心眼儿被吃了你,叫你去拾掇客房听不见吗?再不给我滚快点,招呼着你那双狗腿子!”

      那闻声而逃的小二一个不小心撞倒了过道里的几张桌子椅子,乒乒乓乓的响声一串,惹得这厢老王是怒火朝天、骂声连连。可此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他对着自家伙计破口大骂的同时一点也不影响照顾这到了手的生意:“客官想要来点什么酒么?小店藏着那最烈的烧刀子……”

      “不必了。我不喝酒的。”只是简简单单的“酒”字,这大侠似的客官便像是被施予了某种奇特的法术,目光一下子变得悠远深邃起来。他抬眼望着客栈外边挂着的那卷酒旗迎风猎猎,又像是透过那肆意飘摇的旗帜看到了另外的地方。

      大漠的黄沙,拨动的琴弦,飞舞的剑花,那些宛若美酒般潺潺流动的画面终究是这双手握不住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和了无数的血水和泪水在仇恨灼灼的业火中炼就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于那场千里的追杀与逃亡中一点一点自己的刺进心脏,很痛,但是无能为力。他想了一切可以想的办法,做了一切认为正确的事情,但是真的,无能为力。

      因为他是大侠,担了江湖八百斤担子的大侠,而那个人……

      男子的手掌下意识地盖住了腹上那道旧的伤疤,是被一把很小很不起眼的刀刺中的,斜斜地划了道寸长的口子,不会死人,甚至因为身中寒毒的缘故流不出太多的血,完全旨在伤人,不在夺命。

      只是是那只握刀的手和那道“杀无赦”的命令,却比刀剑和毒药本身更加让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意。隔了很远看那人扬眉冷笑、运筹帷幄的样子,他知道,大顶峰上的自己,怕是已经死过一回了,剩下的,不过是这幅叫做“戚少商”的躯壳,怀着仇恨和痛心,一路奔跑了千余里,终身难停。

      ——不喝酒,并非不再喜好这杯中之物,只是少了对饮的那人,再美的佳酿,入口的滋味,也变得淡了。

      “客官,您这是怎么啦?喂,醒醒!”老王见他半天跟不上自己的步子不由得起了疑,回过头来却见这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在原地发怔,不由得火上心头——你以为真的我闲得慌,还得陪你在这回顾往昔峥嵘岁月?

      心里烧着不能发泄的怒火,手上的力道就变得不那么含糊了。只是任凭老王使了全身的蛮力左右晃动,这人却像是柱子似的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莫不成是脚在此处生了根?只是经他这么一摇晃,人总算是回过神来,这不,还特无辜冲着自己露出两酒窝,你无辜?老子才是真无辜呢!傻不拉几地去摇你这铁人,手都要断了!

      从那段翻飞着琴音和血色的记忆中忽然醒过神来的男子略带自嘲地轻笑一声——要是遇敌的时候也像是这样走神的话,九现神龙的怕是到此为止了吧。

      大约是这地儿离着宋辽的边境近了,虽不如连云寨般大漠连天的光景,却总能够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人和事情,或者是如此这般时不时坠入过去光阴的自己,已经在荏苒的岁月里悄然老去了呢?

      岁月催人老,青阳逼岁除。

      心,终是在那场追追逃逃的闹剧一点一点地空了吧?

      戚少商朝着身边的老王抱歉地笑笑,一拱手便自顾自地转身上了楼,留下原地不明所以的客栈老板只能在心底里暗骂这人精神错乱有毛病,走个路也能走出神。

      不过,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老王哪能放过如此般从外地来的的大金主儿,“客官,您的房间楼上左转就到嘞!”

      “多谢!”眼瞅着人去的那么远了,声音倒像是在耳畔响起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力么?老王摇摇头,把手里的算盘拨弄的劈啪作响——果然是那喜欢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啊,希望这个不是什么能惹事儿的主才好呢!

      几年来以武犯禁的乱党猖獗,这赵家朝廷忙着采石赔款,竟也腾不出功夫管管他们,兵荒马乱,盗匪横行,苦的还不是他们这些白银子铜板子进进出出的生意人?客栈的老板在心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口,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这些大是大非的事儿那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够想得出所以然的?庙堂之上,那些领了俸禄、封了官号的老爷们自会有法子才是。

      只是今年这大水冲了庄稼,流民四窜,虽是对他这招待过路商旅的生意没什么大的影响,还是得注意着点家里值钱的物事,不能让那些宵小白白占了便宜。想到这里,老王不由得握紧了那贴身藏着的布袋子,钱嘛,总要踏踏实实地攥在手里才能安心。

      “掌柜的……”

      “哎,你又在这儿杵着干嘛?”老王一抬头却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儿拿了双迷瞪瞪的眼睛看着自己,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此时的他大约对于自己请了一个这么木头木脑的伙计感到十分愤懑吧,“ 交代你的那几只红灯笼挂好了吗?给我记好了,要是被你这臭小子冲了中秋这喜庆劲儿,仔细着我不扒了你的皮!”语毕,还似模似样地抓起手边的珠算盘子朝着那傻乎乎的猪脑子挥了过去,吓的那小子一缩脖子、一溜烟儿跑的无影无踪,留着老王在原地奸笑——这算盘也是老板我掏了那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你小子的头哪里配得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庭院里的那几只硕大的红灯笼一一亮了起来。些许飘摇的烛火衬着几张纸糊的罩子,一袭清浅的薄纱覆在灯壁之上,朦朦胧胧的使人看不真切,倒有些欲说还休的缄默了。那闪闪烁烁的几粒火星儿落在附近的古井中,波澜乍起,水纹晃动了屋檐处的灯影,摇摇晃晃,明灭不定,却怎么也逃不出一股子清冷逼人的味道。

      苍穹如墨,夜逐渐的深了,那生意清冷的老板早早地领着小二去了内堂休息,小摊小贩也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连对面屋里那只吠声不止的大黄狗都回窝打盹去了,漫长的街道上一篇冷月清秋的寂静。

      “沙、沙、沙。”你听,是树叶落地的声音。

      在今年中秋的前一夜,戚少商就这样躺在异地客栈的屋顶上看天顶清明的月华,念起儿时那长袍的教书的先生最喜欢的望月诗——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不知秋思落谁家。

      这个皓月当空的秋夜,你所思念的那个人,是谁?

      时间的更漏在荏苒的光阴里一滴滴地缓缓坠下,抓不紧、留不住的,是我们那已然逝去的年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明月高挂天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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