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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把紫衣褪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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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觉得自己很茫然。
就比如现在。
我站在高楼三层,望着楼底下的空地上,太紫虚弟子围在穆琏雪身边,各个眼神都如狼似虎。
门下对国师的怨气,还真是积攒了很多啊。也不是故意将穆琏雪就在那群豺狼虎豹当中的,实在是他的英姿太过于惹眼,而弟子们的围追堵截又太过于热情,让我连带自己相公上楼的机会也没有。
我望着楼底下还在纠缠不清的人群,几个老熟人冲在前面,在他们背后,则是一拨接一拨的陌生面孔。
生人,这么多啊……
“如今正是危急之际啊。”背后响起一个年迈的声音,“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却没有精力为你设宴洗尘。真是……”
“不要紧。”我回神望向十三翁,“你们都在,这就是给我最大的宴会了。”
“宫主……”十三翁看着我,神色渐渐软了下来。忽然间,他伸手牵住我。
一双爬满褶皱的手掌牵着我,粗硬的皮肤在我手掌上来来回回,摸了又摸,抚了又抚。
“宫主……老朽也是……我也是啊……在我还能看得到,摸得到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感谢上苍……”
“阿翁……”我上前几步,轻轻将他揽进怀里。
身躯如此地瘦小,可我依然觉得,他能够顶天立地。
“宫主!!”
一声有力的尖叫,妙龄少女直奔而来,一头栽倒进我怀里。
瞬间,这本有些感伤的情绪,都在不远处那扇被踢破之门的轰然倒地中,瓦解了。
“梨棠……”我轻轻拥抱了她,“还是这么有活力啊……”
“宫主!!”她抱着我,头埋在胸脯里,竭尽全力地将鼻涕眼泪往我身上蹭,“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你这么悍……阎王怎么可能收呢……宫主……”
“是,是。阎王不会收我的……”我连声安抚着她,“我会一直在这里的,放心吧……”
梨棠抬起头,头一次这么梨花带雨地望着我。我轻轻擦去她颊上的眼泪,她吸吸鼻子,脸一侧,眉头瞬间拧紧:“那不是皇军里那头妖精么!他怎么进来的!”
“梨棠……”
我方要解释,梨棠又哭兮兮地指着穆琏雪骂道:“就是这妖精!不知猥亵了那么多死去的兄弟……”
“梨棠。”我忧伤地捂着她的嘴,“那个词是亵渎……”
梨棠吸了吸鼻子,白眼翻了两个丢给穆琏雪。我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穆琏雪安静地站在躁动人群当中,下巴微扬,神色淡淡的,嘴角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
人群的愤恨当然不会因为穆琏雪的淡定而纾解。
“呸!”有弟子啐穆琏雪,“你他妈别以为搞了我们宫主,我们就会放过你!”
我顺手抄了个花瓶扔了下去。
那弟子甩了甩一脸血,头一仰重新啐道:“你他妈别以为被我们宫主搞了!我们就会放过你!”
穆琏雪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回给我。我抱在手里掂了掂,就不打算砸出去了。
穆琏雪撇了撇嘴,说:“这位小兄弟,如今你就算在我面前横成老虎,凰天谷上的形势也不会松动分毫。在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被你们宫主劫持下来,机会难得,你们可别辜负了。”
“奶奶的……”有人骂。
“虽然诸位信不过在下,但在下还是希望你们能听我一言。”穆琏雪毫不理会旁人的侮辱,继续道,“这一次万岁派我们出征到此,本意并不是想要招安,而是彻底铲平整个沄州的动荡因素。即是说就算太紫虚宫愿意被招安,万岁也未必愿意接受……”
“我操你妈!”阶下马上就有人开始骂了,“你们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鸟?还他妈的不受……”
我扔了碟子下去,止住他的话。
穆琏雪笑了笑,继续道:“在下知道,太紫虚宫的人都很重感情,可若是你们以己度人,打算用我去威胁皇军,怕是指望不是了。对于万岁而言,在下只不过是一介臣民。他受到威胁,只会让皇军进攻得更猛烈……”
“你唧唧歪歪半天,就是不想让我们绑你上阵前?”有个老宫人冷笑两声,“他妈的当年绑灵画公子上阵的时候,也没见你话这么多!娘娘的,就你这么个胆小鬼,居然玷污了我们宫主……”
“你息怒啊,在下也不全是这个意思。”穆琏雪扬扬眉毛,“在下若是如当年那位公子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倒也就不介意你们绑我了。”
“你……什么意思?”
穆琏雪两手一摊,咧嘴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利用我,尽情地……”
我一块石头砸过去,可惜被他接住了。
纵身一跃,我跳过了面前的栏杆,落在人群之前。
人群开始向后,退拢成了个缺月之形。
“诸位。”我将目光顺着他们一一扫去,好多都是陌生的面孔,我望着他们微笑,这些人却并不会回应我。我继续说,“本宫回来得匆忙,还未向你们介绍呢。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今天还是初次见到我吧?不妨说说看,对本宫有什么印象呢?”
方还聒噪的人群忽然一片安静。
“畅所欲言啊新人们。”我笑道,“八个月的时间,你们的慧先生就只教会了你们沉默么?”
“你他妈怎么还有脸在这里提慧先生!?”一声厉喝,有个年轻人站了出来,是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眉宇之间显得十分愤怒,“就算你是宫主,就算慧先生抢了你的权力,可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龟缩在京城里享受荣华富贵!你男人带人杀了我们的兄弟!可慧先生呢?是慧先生收留了战乱中无路可逃的我们!是慧先生教我们拿起刀剑,保护自己!是慧先生熬了七天七夜破了沄州四十寨的围攻!我们头破血流地战斗的时候,你他妈又在干什么!?”
那个年轻人一连串的质问吼完,满场死寂。
“你,站出来。”我抬起下巴,目光慢慢地朝他的脸望去。
年轻人的眼神有一些躲闪,但还是走了出来,昂首挺胸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缓缓向他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的身体将将一颤,我便一把掐住他的脸,把他整个人提到面前。
“你看你这么年轻。我们这些老人家之间的过节,等你眼角长了条皱之后,再来搅合罢。这么义正言辞地站在我面前,可你又知道些什么呢?凰天谷上的责任,五分在我,三分慧兰,还有两分是云环月的。不过战乱发生的时候,却不该追究谁的责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活下去。拿起刀剑,头破血流,阵前杀敌?你气势汹汹地吼起来,好像多了不起似的。可你仔细想想,这些,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么?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守住它还能指望谁?命是自己的命,自己不去保住自己命,又还能指望谁!况且……”我轻轻瞥了穆琏雪一眼,“杀死慧兰的不是我,为何又强加罪名与我呢?沄州都颠覆了,太紫虚宫这一点却毫无变化啊……”
“宫主……”宋菲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一把甩开手中那年轻人,他跌坐在地上,我收起笑容,将眼前的众人一一打量过去,却似乎并没有一个人落在眼睛里。
“后生们,审时度势吧。慧兰已经不在了,好好看清楚,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
无人回应,也无人造次。
“都给本宫听好了。沄州之事,因我而起。不过,我不是来道歉的。”我的情绪渐渐熄减下来,“家是自己的家,命是自己的命,都给我一刻不停地守好了!太平之后,本宫自有歉意。”
“今日怎么这么吵闹?”
情绪方有些平复,某个人的声音忽然“远道而来”,如同一盆凉水,将我彻底浇了个冷静。
闻声识人,果然,云环月来了。
清醒时分再次相遇,云环月走到面前时停了脚步,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咧嘴笑道:“回来啦?”
回来啦?
回来了。
有一瞬间,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有点想哭。
幸而,云环月也并未等我回答。
“哟,这不是穆琏雪么?”云环月绕开了我,径直走去勾搭上穆琏雪的肩膀,“怎么,终于被你的皇帝哥哥抛弃,来此入寨下海了不是?”
穆琏雪笑道:“确实是被抛弃了啊,想来贵地分一席的,可惜主人们并不接纳。”
云环月哈哈大笑,转头对着眼前芸芸子弟道:“喂,你们也忒小气了,让人家进来一下又不会怀孕。”
说罢,两人一同勾肩搭背地走开了。
“你们……不要……太友爱了……”我在原地叮咛他们的声音有些虚弱,声音一出口,就散在风里了。
穆琏雪被云环月带走之后,我静下心来对门下弟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便和十三翁一起进了内宫。
回到我从前那间宫室,宫室的装陈一如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只是深处的某间偏室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些抽泣声。
我望了十三翁一眼,他叹了口气。径直往里走去,有一名蓝衣女子正伏在美人榻上哭。
“你……”
我刚叫了一声,女人的头猛然抬起,原来是安阳。
安阳看着我,起身,抬手擦去满脸的泪痕:“对不起……薄宫主,我不是故意在这里哭的……”
“没关系。”我朝她摆摆手,环顾左右,“这里就是他安置你的地方吗?这间房间很好呢。”
我只提了一个“他”字,安阳又哭了。
“对不起,薄宫主……我知道那个人不好,可他对我终究是很好的……如今他死得这么可怜……我……我就是有些难过,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想哭就哭吧。”我走过去,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安抚,“他们很多人走的时候,我也很想哭的。可惜,我早就不会哭了。”
我说的是真的,慧兰死了,我是想哭的,可眼泪根本流不出来。
中年人说,死了一半的弟子;云环月说,我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呢?那年轻人站在我面前说,我们头破血流地抵抗……
我从小就没有父亲,后来又没了母亲,家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我并不求每个人都来关怀我,只希望回家的时候,能看见熟悉的笑脸。
然而方才站在楼上,望下去,昔人不见。站在人前,全都是陌生的脸孔。我不喜欢那些生疏、怀疑又有些怨恨的眼神。这里是我的家,里面住着的却不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都死了,头破血流地战死了。我只听到了这个结果,却不禁黯然神伤。而那些从头开始,置身于过程之中的人呢?
熟悉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可自己却还必须得活着。因为还有更多的人,需要活下去。
我心底,是敬佩慧兰的。
十三翁招来两个侍女,将安阳扶了出去。
“宫主,穆琏雪他……”十三翁坐下,有些忧愁地望着我,“真的可信吗?”
“我……”
“先不忙回答我这个。”十三翁抬了抬手,“我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是真心喜欢他的吗?”
“阿翁。我虽是糊涂之时喜欢上他,嫁给了他,如今清醒过来,这份心意却依然未变。”
“是么……是这样啊……”十三翁低了低头,又抬起,郑重地望着我,“那么你,是当真想受招安么?为什么想招安呢?是为了那穆琏雪吗?”
我摇摇头,道:“阿翁,我这一次从上京回来,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事情。那里或许并不是我们想象的一般冷漠……”
抬起头,我的脑袋里浮现出太子那一张傻乎乎贱兮兮的笑脸,想起了他那句“我想留住的,远比一个太子之位要多得多”……
林夕辰说,如征军被破,谁能让我们避开大肆的屠戮?
老柴说,功名利禄算个屁,人生只要能一直这么悠然自得便足以。
安和说,京城变了,那些人却未变。他们,对我很重要……
京城的日子远不如在沄州这般飞扬跋扈,却让我看到了很多人背后的真实。很多的真情实意隐藏在白日里冷漠嚣张的外表下,恒古不变,悄无声息。
有时候,连这些情感的主人自己都将它们忘记了。
就好像世人皆说太紫虚宫是妖魔,就连我么自己,也将自己视作妖魔,并以此蛮横着、骄傲着。可事实上,我们真的是妖魔吗?我们也要洗衣做饭耕耘收获,我们吃多了也会撑,摔倒了也会疼,看到了别人的不幸也会深表痛惜。可惜这些全都隐藏在了妖魔的外衣之下。同样的过错,太紫虚宫犯来,势必会比常人放大千百倍。这一点,那位青衫书生已是最好的证明了。
终究,我们是世人畏惧的太紫虚宫,所以我们必须是血性猖狂、作恶多端的。他们是高深莫测的皇城子弟,所以他们必须是自私冷漠、深谋专术的。
我讨厌这些世人强加于头顶的设定,它让我忘记了我是谁。
“楚姿,你还太年轻。”十三翁拍了拍我的手,“你看到的‘不同’,只是几个人的‘不同’,而天下并不是几个人的天下,它是一群人的天下。我们为什么说皇城冷漠,是因为那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冷漠的……”
“阿翁。”我打断他,“你还记得年初那第一个来到凰天谷的太监吗?”
十三翁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用尽生命去仰慕的那位皇帝,我这次也见到了……却并不同于我想象中的样子。我看到的他,就如您所言那大多数人一样,冷漠,高深。可是一个全然冷漠的人,不可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敬仰吧?皇帝他一定也有我们不知道的一面,或许很多人曾经看到了,所以他们至今还在被他所影响,还在爱戴他。”
“宫主的意思是……”
“我想要的不是被招安,而是想要还凰天谷一个长久的太平。最好能长久到哪怕我死了,它都能相安无事。”我深吸一口气,“皇帝有一个儿子,漠然高深,皇帝还有一个儿子,纯善坦然。以今日帝王看来,就算最终那个纯善的也变得污浊了,但至少,他在最初的时候是善良的,在最初的时候,能够聚集起很多和他一样的贤良,教化这天下……我希望这个人成为未来的皇帝,希望他能够让这一世真正的太平。”
“宫主说的,可是你对皇军将领提到的那位‘前太子’?”
“是啊。”我托起下巴,“可惜他最近是遇到麻烦了。我既然寄希望于他将来帮我,如今是不是也应该去帮帮他呢?”
……
……
那晚我回到卧房,推开门,穆琏雪竟坐在里面,笑眯眯地望着我。
“过来。”他向我伸出手。
我依言走到他面前,他轻轻一带,将我抱进怀里。我侧坐在他膝上,望着他的脸盯了许久,觉得自己是有些出神了。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我垂下眼睛,“为什么愿意跟我回来?你不是最忠于你的万岁了么?况且如今的形势,太紫虚宫一团糟……呆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死。”
“我一下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形势啊。”他笑眯眯的扳正我的肩膀,看着我,“只不过马上就要过年了,这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除夕,应该团圆的不是吗?”
“在一起么?可是恢复记忆之后我,就不再是紫衣了……你看着我,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傻丫头。”他摸了摸我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不管你是紫衣还是楚姿,你都是我的妻子。在下喜欢的,是一个人,不是名字。”
“可我不是紫衣了,我也许会很强硬,不会对你撒娇,不会听话,不会天真无畏……”
“我知道。”
“一言不合,我会揍你……”
“你用力。”
“也许我会利用你……”
“尽情地用。”
“你真的喜欢我吗?”
“何止喜欢啊……”穆琏雪手掌微微用力,我整个人贴紧了他的胸膛。他的下巴抵在我肩上,嘴唇在我耳边,“我简直爱死了,太紫虚宫的薄楚姿。”
曾经,薄楚姿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呢?
华章城里的花妈妈说,名字也不过是一件衣服,等哪天遇到了真正想为他褪下这层衣裳的人,就请他为你换个好名字吧……
我已经,将紫衣褪下了。
如今,薄楚姿这个名字,又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