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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身心俱饥的旅人 ...
我是被一声愚蠢的鸟叫唤醒的。
之所以说愚蠢,是因为那鸟叫了这一声之后,就被惊醒的我抓来吞了。
从漫长的黑暗中醒来,我饿。
我饿极了,感觉浑身上下没有那个地方不是空的,包括空空的脑袋。
饥饿的同时,我每走一步,浑身上下说不上哪儿疼,又说不上哪儿不疼,似乎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在间歇地向我传递某种隐隐作痛的错觉。
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我的肚子好空,脑袋好空,心也好空。山间的道路崎岖不平,周遭却有鸟鸣兽啼,我听在耳里,直感觉那一声声都是食物在呼唤,可欢乐了。
我朝着禽兽之声最闹腾的地方走去,一路上绕过几堆白骨,跨过一些烂肉,迂回曲折之后,终是逮到了丰盛的一餐。
这一餐我吃了很多,吃了很久,吃着吃着,忽然心生悲凉。我的胃填满了,可心里却还是空空的。
我是谁?
不知道。
我从哪儿来?
不知道。
我要到哪儿去?
不知道。
在这依山傍水的悬崖之下,我仿佛睡了一枕黄粱,醒来后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体……终究该如何是好?
究竟应该继续在此滋养兽性,还是应去一个有人的地方,召回我的人性和过去呢?
这个问题,让我叼着一只骨头纠结了很久。
最终,我选择离开。
毕竟不通鸟语,我留在这里实在太寂寞了。
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逆流而上,河水清长,我走了三天。三天之后,我走出了山谷,走上一条崎岖的小路。
三天之后又三天,三天之后又三天。记不清是过了多少个三天,我终于看到了活人——在一座巍峨的城门脚下。
城门间人来人往,出多近少。出来的大多是些年轻女子,个个都神情紧张,如临大敌。
我站在城门口,仰望城墙顶上乌黑庄重的两个大字。
“东城……”
好名字,不花哨,让人一眼便确定了方位。
我拂了拂衣衫上的灰尘,正想大步流星地进城,十几条黑影忽然从各个方位蹿了出来,围在我周围念念有词——
“姑娘是要进城么?”
“姑娘是要一个人进城么?”
“姑娘可为身后之事无人料理而发愁?不要紧,‘安平往生事’替您包办一切,只要二十两!”
“一等棺木骨灰盒,桐木楠木紫檀花梨,品类齐全,价格实惠!”
“‘安息殡葬’,祖上八代给人料理出殡下葬、披麻戴孝、哭丧诵经。老字号,有保障!”
“卖城郊墓地嘞!您买地,俺送碑,样式随您挑,包刻字的!”
……
十几条汉子争先恐后向我挤来,热情地推销他们的殡葬事业用品。我被唬得一愣一愣,前进无力,后退无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姑娘大慈大悲,给个钱吧。”
这时候,一只瘦巴巴、黄黑黑的手挤进人群,伸在我面前,掂了两下。
我依次摸索了衣襟、腰带、袖袍,最终遗憾地对那只手说:“我没钱。”
唰啦一声,四周人墙作鸟兽散,如米落仓,如溪汇海,无影无踪。
天苍苍,野茫茫,我在城门下临风独立,莫名其妙。
“姑娘,给个钱吧。”方才那个瘦巴巴的乞丐还在,望着我的眼神相当地执着。
“我真没钱。”我说。
“哦。”他点了点头,原地坐下。
我低头望了他一会儿,也在他身旁坐下,将一条丝帕铺在面前。
两个路人经过,往乞丐的破碗里扔了两文钱,然后绕开我的丝帕走远了。
“他们怎么不给我?”我抱腿坐着,下巴抵在膝盖里。
“……”乞丐默了好一会儿,说,“因为我看上去比你惨。”
我看了看他破破烂烂的衣服,又看看自己脏脏兮兮的衣裳,惑道:“何以见得?”
“我秃顶。”乞丐移了移头上那张姑且能算帽子的破布,幽怨地望着我。
“……”
又有两个路人经过,丢给乞丐两文钱。
这世道,新人果然是做什么都难混啊。
“方才那些人为何争着要帮我料理后事?我看起来快要死了吗?”我拔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咬了咬,跟着难吃地呸了出来。
乞丐慢吞吞地看了一眼城门,又慢吞吞地对我说:“东城以东,有个凰天谷。谷里住着个女妖精,怕是年岁很老了,月月都要绑年轻女孩回去,喝血啃肉方能续命……最近几日,也不知那谷里丢了个什么宝贝,竟横冲直闯地跑进人家家里翻倒……”
我诧异地张了张嘴,对那个“喝血啃肉”感到一阵惶恐。
乞丐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对着自己的破碗里扒了扒拉,将一文钱放在我空荡荡的丝帕里。
“你到之前,他们方捣腾完了一阵,也不知多久还会再来……”他将手伸进衣服里使劲地挠着前胸,很大度地与我说,“你拿了这文钱,也快些跑路吧。”
说完,便丐抠着头发很少的头皮,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我动容地握着那一文钱,目送他远去,终而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小气鬼。”
东城里往外跑的姑娘越来越多,我也实在没敢走进城,跟着人流匆匆往反方向去了。
面朝西天,春暖花开,我感觉自己好像某个神话故事里的秃子。只是秃子内心虔诚目标明确,而我却连该在哪里停下也不知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能有土匪窜出来将我劫了,也好结束我飘摇无根基的迷茫生活。
我就这么漂泊着,偶尔耍耍狗,有时抓抓鸡,小日子稀里糊涂地就飞逝了。当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走了一个月的时候,我来到了一座异常繁华的城市——华章城。
一打听,已是四月十七。
走进城,没有往日间让我熟悉的农田野地和桑麻鸡黍,满世界铺天盖地都是酒肆商铺,管弦歌舞。
好繁华的地方,繁华得让我为自己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微微感到羞耻。
沿着入城的大路没走多远,我的眼前出现一堵人墙。我跟着去望了望,发觉这是在一间酒肆的门口,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人群中央,穿着一袭青布长衫,整个人的状态可谓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贼寇出没,江湖豪杰皆替天行道,合力诛讨,唯其太紫虚宫隔岸观火,乘火打劫!朝廷征战,四方英雄皆忧国忧民,自请出征,唯其太紫虚宫闭关锁门,坐观虎斗!天下大乱之际,民生忧虑,唯其鼠辈幸灾乐祸,制妖毒诡药,广散四海,结邪徒□□,谋财害命,唯恐天下不乱!
且那女宫主目无礼义,放浪形骸,贪婪无度,孤高狂妄!自负凰天之险,占山为王,藐视天威!偏生性又十分残忍!日日将活人剔肉蒸食、人头悬树为铃、目珠浸酒为趣,以骷髅为球、净骨为柴、鲜血沐浴、无恶不用其极!
此等妖孽祸患,天亦难容,人亦难容!今年开春,万岁已兴兵东进,讨伐此贼。我等虽平白小民,亦不乏忠良死节之心!如今万岁不忌兴师劳远,我等又岂能坐视妖人妄为?定是要为民助力!为国捐躯!替天行道!讨伐妖邪!!”
“哦!哦!替天行道!讨伐妖邪!替天行道!讨伐妖邪!”
人群激愤,振臂高呼。
又是太紫虚宫?那老妖精果真是好不要脸啊!
我也为其深重的罪孽感到义愤填膺,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替天行道!讨伐妖邪!”书生激情澎湃。
说实话,他生得文质彬彬,须发整齐,如果不说话,浑身便可自内而外透出一股被书卷文墨陈年浸染的气质。如今,却只有惊叹一句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书生,也能像个霸王一样在市井街头,冲冠一怒,振臂一呼,惹得群情慷慨,义气激昂,三教九流的都愿意为他砸锅卖铁,生死相随。
人生若得此豪迈一场,也便知足了。
唰啦——
吧唧——
一竹竿挥过来,打散了一群人。
“吵个屁啊!有本事真去金銮殿上吵啊!!下里巴的鸟……都给老娘滚蛋!!!!!”
酒楼的老板娘冲出店门,昂首叉腰站在大路间,头顶盘蛇髻间垂出一缕长直的马尾,一杆晾衣长竿竖执在手,犹如大圣齐天,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再不滚,老娘报官抓你们这伙刁民!!!”
再一竿子打下,人群作鸟兽散。
那个青衫男人的袖子被竹竿尖挑了一下,裂开一条口子。布片分成两半,像两条不怎么新鲜的青菜叶,晃荡得很颓然,很不生动。
男人忧郁地望了望天空,望了望地面,怅然一叹,如同是在感怀百年前的青冢,千年里的黄沙。
最终,他默然离开。
我凝望书生单薄落寞的背影,崇拜至五体投地。居庙堂之外,忧国忧民,处江湖之远,亦有凌云之心。世俗虽不容于他,他却已然是自己灵魂的巨子,人生的赢家。
很多年以后,当我们在野外抓鸡时再次相遇,提起这天在酒楼门口振臂一呼的豪举,书生打了个呵欠,闭着眼睛与我道,那天他并未想得太多,只因邻居家的小青年买了太紫虚宫流出来的药,连着七天晚上激昂亢奋,吵得他失眠。
——“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夜不能寐很焦虑的。”
书生如是说。
于是那一年,我开始怀疑起人情的纯粹。
——“我若是地方官,定要将你这家伙抓起来。免得阁下哪天醒来发觉白粥没有配咸菜,便感慨皇帝不够英明、大臣不够贤德、疆土不够宽广、钱袋不够殷实,然后也跑到在菜市口吆五喝六,弄得群情亢奋,都跑去斩木为兵、揭竿为旗,逼得皇帝自己都觉愧对黎民百姓,跑去悬梁谢罪。”
我撅着嘴巴,掏着耳朵与他道。
书生望了我一会儿,恭敬地将怀里抱的鸡递了过来。
这些都是后话。
如今,酒楼门口只剩下我一人。
老板娘斜眼一挑:“姑娘要吃饭吗?”
我摇头。我身体强壮,还能抓鸡。
老板娘不再多看我一眼,扭身进店。
她给我留下一个非风流潇洒的背影,还有风情婀娜的体态。酒楼二楼的雕花栏上悬着面深蓝色酒旗,酒旗宽大,迎风招展。大门两旁分别挂了两列行楷,左边写“至真至诚”,右边写“宾至如归”。
宾至如归……
如果我走进这家店,是不是就算到家了呢?
我望了望酒肆里客人们端庄优雅的举止,纤尘不染的锦袍,手掌捏住了裙摆上的一块鸡血污渍,转身离开。
我的家,究竟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呢?
“姑娘留步!”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我回头看去,那位英姿飒爽的老板娘匆匆跑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和蔼地微笑:“姑娘是外乡人吧?”
各位亲们,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已经愉快地迈入第二卷了~俺去加个卷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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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身心俱饥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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