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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姑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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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中州,烟霞缭绕间,这一片莽莽群山影影绰绰,好似蒙着一层薄纱一般,平日里只见着模糊的影子,然而从来也不曾有人进得山去。
这片神秘的土地,被称作“姑射之山”。当地人口耳相传,那一片常年不散的蒙蒙烟雾中,住着山川之间的上古神祇。凡世之人不可轻易进入那片山中——据说,进山的人从来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的,应是被姑射山以渎神之名处死了。因而,姑射山在凡人的心目中,既是圣洁的神之国度,也是无声息吞噬性命的魔之幽谷。
然而,那些对姑射山又敬又畏的人们却从来不曾触及姑射的一角。
那片巨大的结界之外笼罩着上古时候便留下的封印,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才会打开。而在结界之内、姑射之山的腹地,确实生活着一群拥有远超凡世之人力量的人们——这群终生也不离开故土的山间精灵寿达千年,自称是姑射族人,为上古姑射神人后裔。
自古以来,姑射族人们便在这片天地赐予的仙乡福地中休养生息,礼天敬地。自负为神之后裔,他们将千年的寿元几乎都用在了修行和问道上,以求有朝一日能够寻到祖先脱离凡身窠臼、永生不灭的真谛。在这个灵气充裕的结界中,他们建造高大巍峨的神庙,祭祀山川大地,充当着姑射山中的主宰者——而在这群人中,最高的领导者则是主持神庙事务的五大长老之首,历来由姑射五部的玄之一部之人担任,又称玄衣长老。
这个故事,就从姑射之山最中心的神庙之中开始。
古朴的姑射神殿一片静谧。新一任入世者的最后试炼,正在神殿结界中紧张地进行。
白玉为地,青玉为穹,饰以明珠、金银、琅玕、生绡,满室熠熠生辉,凭空缭绕异香。
大殿正前方沿着黄玉铺成的台阶而上,一尊隐在冰纨纱帐后方的巨大神像紧靠着墙壁,由于距离太远辨不清形容,只令人觉得凛然高洁,沉静出尘。
相传,这是远古姑射神人之像——姑射族自负天赋异禀,从不供奉外界诸神,唯一的信仰便是这个传说中堪破了天地奥秘的祖先。
而在神殿的正中央,平坦而空旷的白玉地面上,姑射族五个部落的现任长老静静站立,凝视着悬在空中的水幕之镜,面色肃穆而庄重。
玄、兰、苍、素、红,五色聚齐,姑射命定。
水幕之镜是靠术法悬浮着的一汪清水,薄而透明,没有固定的形状。在灵力的催动下,镜中的画面不停变换,映照出了与神殿迥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片茂密的丛林,妖冶的毒花在密密缠绕的藤萝间恣然绽放,参天古木的缝隙中,时不时有色彩斑斓的毒虫、毒蛇悄然探出脑袋。而在这危机四伏的丛林小径上,却有一个一身红衣红裙的女孩儿自远方蹦蹦跳跳地走来,神色悠闲,仿佛完全觉察不出四周的危险。
神殿中,五位长老紧紧盯着镜中的景象。然而,渐渐的,原本正经的表情却再也挂不住,分别有了不同程度的扭曲。
“红烟这孩子……你们怎么看?”站在正中的那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扯了扯嘴角,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作为玄之一部的玄衣长老,玄溯身兼神殿祭司一职,掌有选拔和试炼姑射族入世者的权力。按规矩,每一任入世者只要通过试炼便算是得到了资格,原本不该在这时候置什么评论——只是与以往参加试炼的人比起来,此刻镜中女孩儿的表现也未必太过“别具一格”了些。
丛林狭小的小径上,女孩儿身上的红色衣衫如同火焰一般烈烈跳动,墨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只在头顶缀着一个银色的发饰。眼见着身侧有毒虫蹿出来,她却是一点不急,自袖子里摸了一把,抖手便撒过去许多五颜六色的粉末——凡是粉末沾过的地方,莫要说那些刚刚还活蹦乱跳的毒虫,连长得正好的藤萝草木也直接“嗞嗞”冒起了烟,没一会儿就枯萎下去。
红之一部,红烟,当任姑射族入世者,别的本事样样稀松,亏得这一手毒药,才在丛林里安然无恙地走过来。想这一路下来,原本只容一人走动的小径,已经被这般烈性的毒药生生拓宽了几倍。
难怪玄溯长老会惊到了。
几位站立着的长老脸上神色可谓是五彩纷呈——苍之一部的长老苍筠满脸的痛心疾首:“这结界里灵气充裕,可是难得的修炼之所啊……几时受过这样的破坏?”
接着展开批斗的是兰之一部的长老兰芝:“以往参加试炼的入世者都是真刀真枪闯过来的,故而这结界中的试炼能够检验出入世者真正的水平。可这孩子……遇上什么都用毒,不管是灵兽还是毒物,她通通没有战斗。这难道能算过关么!”
“用毒虽然算是技巧,但终究不是我姑射族正道。就算……就算碍于计划,不曾教她术法,难道拳脚功夫竟也没有习得?红之一部的人也未免太宠她了吧。”另一个年轻男子皱着眉开口,则是素之一部的长老素缣。
……
神殿里的吵闹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几个长老纷纷发表完了忍耐已久的怨念,尽数看着剩下的一个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人。
红之一部的长老红燎,同时也正是矛盾焦点红烟的父亲。
中年男子面对同僚一致的质疑目光,饶是平日里再如何宝相庄严也终究装不下去了。心中叹着宝贝女儿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他不得不顶着所有人的压力辩解道:
“术法的事情,是大家一致决定的,所以怨不得小烟不懂术法……至于武技,百年间我也曾敦促人多加教导,无奈这孩子自小身子骨便不好,下不得苦工。我想她既是对制毒解毒感兴趣,也不好多干预,只由着她去了……无论如何出山以后自保总是没问题的。”
越说到最后,红燎的头垂得越低,一张老脸窜得通红。总不能说是他故意溺爱女儿才把她教导成这样的吧!
“自保?你几时听过姑射族的入世者只求自保了?且不要提红烟此次更是身负重任,马虎不得……”兰芝尖利的嗓音响起,她向来脾气直率,更见不得红燎这副明明是低头认错嘴上却借口连连的模样。
“够了。”看了看水幕之镜,玄溯淡淡地挥了挥手,“看样子红烟也快出来了,这样吵下去,是想让小姑娘看了笑话么?何况正如兰芝所说,红烟这一次出山不同以往,就算再有什么变故也无法中途换人……过去她被教成哪副模样,我也不想计较了,待她入得凡世,自然会有她自己的命数等着,你我也干预不得。”
红烟如今已有一百五十九岁的年纪,对姑射族的千年寿命而言,可以说是正当韶龄。但她身上肩负的责任,却在她出世之前便已确定。
虽然碍于体质不得离开姑射山,但姑射族人却可以通过神庙中的水幕之镜看到外面的情况——传说四野之内有六合八荒,在大荒之极、东海之外,有大壑现于甘渊之侧,凡世以为少昊之国,畏上古王气而不敢近焉。但在姑射族中,却相传其为妖域之隙,即妖界与凡世的门户。平日里,极少数有些道行的妖才可以通过这道缝隙进入凡世,而当每隔五十年风水天象相合之时,妖气便会外泄,此时妖域洞府大开,任是怎样货色的小妖都能穿过大壑。考虑到凡人完全无力抵御这些精怪,为防止大量妖物进入人间,历任姑射族入世者每到大壑将开之时,便会以自身灵力在妖域之外设下结界,待时辰过后,门户关闭,才算是渡过了一次危机。
然而,就在近两百年间,不知何故,出现于人间的妖莫名增多,虽然凡世也多了不少修行之人加以制衡,但终归不是办法。当任入世者兰芜曾为此查探过大壑,但始终未发现异常。根据她传回的情报,若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只剩下一点——
妖是在两百年前才发生了异动,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昆吾派的势力便一夜之间膨胀起来,由原本江湖中中上的门派,跃为朝廷与草野都敬仰有加的仙乡福地。
所以姑射族的长老们商议之下,便想由下一任入世者混入昆吾,兴许能有所发现——而进入的最好方法,就是拜入其门下。无奈姑射族人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为了免去被发现身份的麻烦,长老们也不敢向红烟传授任何姑射术法,只让她平日里翻看典籍、习些普通拳脚便好——看上去,凡世里那些人对门户之见甚是注重,若是让昆吾派的人看出红烟的武功、术法路数,以为她是哪个门派来偷师学艺的,莫要说查探情况,就是被撵出昆吾也不奇怪。
只是姑射的长老们商议许久才得出的这个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计划,反倒是培养出了个用毒的高手来,整日里鼓捣些被族人斥为下三滥的毒药。天晓得由占卜选出来的命定入世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子——这个外表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姑射族少女,偏偏内里野得很,借口身子骨弱不肯用心习武也就罢了,隔三差五她那手里照着书配出来的毒物便要惹出祸端来,不是毒翻了哪家的灵兽就是把哪家辛苦找来的灵药配了毒引……偏偏碍着她入世者的身份又奈何不得,至多不过寻个僻静地儿将她关上十天半个月也就罢了。
所以说综上所述,红烟这丫头摆明了就是全姑射闻名的祸害。等她正式成为入世者离开姑射之后,少不得几部的人要轮着庆贺一番。
玄衣长老玄溯并其他几个长老看着从结界中气定神闲走出来的红烟,心中很是矛盾了一番。
红衣的少女微微眯着赤红的眸子,手中握着一个紫黑如墨的果子,赫然便是这次试炼的凭证——玄朱果。
拿到了结界中五百年一熟的玄朱果,便算是通过了试炼、获得了成为真正入世者的资格。今后,吞下这个能够改变姑射族气息的灵物,红烟便再不能回到姑射了。
姑射族世代对永恒之法的探求并非全无依凭。据姑射密卷所载,上古姑射神人曾言,姑射族人欲堪破永恒之法,必先离开姑射,入凡世历尽悲欢离合。然而,姑射族生于灵气充裕的姑射之山,却因无法适应浊气过重的凡世,终生不得离开莽莽群山。要进入凡世,唯一的法子,便是这五百年成熟一次的玄朱果。当玄朱果成熟时,族中便会选出合格的入世者,承担整个姑射的希望——入世者吞下玄朱果后,凡世的浊气便不会影响修为,并且本人的瞳色也会变作与凡世之人一般的黑色;但,吞下它的姑射族人却再也不能适应姑射之山的灵气,永世无法返乡。
一旦做出了选择,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入世者们离开家乡之后,生老病死皆再与姑射无干。
玄溯望着眼前的少女,叹了口气。前任玄衣长老所说不价,不管入世者们平日里有怎样的不同,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即将远行的游子——她要送走的姑射的孩子,将再也受不到莽莽群山的荫庇。
任谁也无法不唏嘘吧。
“玄朱果,你可是已经取到了?”玄溯忆起百多年前上一任玄衣长老在交接时说过的仪式,终是缓缓开口,“你应当记得,上天眷顾我姑射族,生我辈于……”
然而这程式却被红衣的少女打断了:“好啦,玄溯姐姐,玄湛婆婆那一段陈词我早就背得烂熟了,用不着再重复一遍吧?我直接说最后一句好了,‘我很乐意接受姑射的嘱托、承担入世的责任’。这就算完了吧?”
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红色的眸子光华闪烁,似是掩不住对新生活的兴奋与紧张。玄溯念了半句的词被莫名叫停,本欲发火,但在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又蓦地提不起一丝怒火了。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成天惹祸的孩子了……且让她对“每天板着脸训人的玄衣长老”留下个好的回忆吧。
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她竟是勾着唇角,微微地笑了起来——不是对着冰冷的神像,而是对着一脸惊愕的红烟。
“玄溯姐姐……你居然笑了?别是我在结界待得太久,眼花了吧。”红烟愣愣地瞧了片刻,凑上去揪了揪玄溯的衣襟。
其他几个长老,无论是如何怒气冲冲,也不由忍俊不禁。
玄溯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默默地调整了面部表情,她又冷着脸咳了一声,道:“此去凡世不同以往,除了历任入世者必须完成的封印大壑、自行修行之外,莫要忘了查探妖域异动一事。”
红烟不耐地应了一声,眼神却飘向了别处。
无奈地看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模样,红燎只得提醒道:“你可先去南疆招摇山,上一任入世者兰芜现在彼处,寻得她多问些凡世的事情,兴许她能给你些更好的建议。”
也不知这丫头这般不在意,究竟听进去多少话。红燎神情复杂地看了面前活泼的少女,暗自叹息。
神殿中忽然起了一阵风,微微吹动了遮掩着姑射神像的素白生绡。
当入世者离开姑射山之后,便与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再没了半点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