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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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府不愧是相府，气派得连某些已经晋了爵的楚家亲戚都要自叹弗如。
少年小心地低着头，跟在卓苒身后，终于到了设宴的花厅。正对门的地方摆着一架雕花屏风，上面绣着梅兰竹菊，还题了词。看那一笔遒劲的字，就知道是楚天驰的“御笔亲书”。
北辰筝依旧一副逢人就笑开颜的样子，虽然他邀的人都是在朝中颇有些权势地位的人，却没有一丁点看不起别人的意思。尤其是与他政见相左的卓苒，他更是热情周到得让人不安。
少年在卓苒身后站着，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这位一心要除去政敌的相国朝着这个神秘的少年微微一笑，道：“真想不到，卓将军会带着你来。”
“相爷见笑了。”他俯身行礼。
“来人，加张椅子，给这位小爷。”北辰筝一边吩咐，一边迎向刚踏进门槛的另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这不是凌老大吗，难得您从御医院抽空过来，坐坐坐，喝口茶。”
少年知道北辰筝绝对是胜券在握了，于是安下心来，坐在了北辰筝为他增加的椅子上。
不多时人便齐了。北辰筝吩咐：“奏乐，开宴。”
卓苒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坐在他身旁的少年身上，然后移开。
接下来是吃喝谈笑的时间。到场之人都对坐在大将军卓苒身旁的少年极感兴趣，这位少年也对答如流，颇有胆识见地。气氛可以说是很热烈，谈笑声，碰杯声，不绝于耳。酒还未酣，北辰筝又拍拍手，叫上来几个舞女跳舞助兴。其中有一个女子，身穿彩衣，舞姿空灵飘逸。少年看着她的脸，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昀爷，属下奉卓将军之命，特来结果你性命。”
手起刀落。
他原以为自己死了，到了地狱。可是，四周是一片迷雾般的白色混沌，一个身穿彩衣的小女孩看着他，面带笑意。
“你是谁？”他站起身，发现自己亦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衫。
“我叫凰凝瞳。是妦都的守护神。”她笑道，“你不过是我随手救下的一个亡魂。只是，你心里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怨念？”
“怨念？”他冷笑出声，“你身为神，自然能看穿我因何而怨。”
她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现身跟你谈话。听着，现在有一个机会，你是要重生，了结你的怨，还是留在这里修行，忘了那些怨？”她唇畔的笑容如同涟漪一般荡漾开，“代价就是，你永世不得超生。”
“修行？”他皱眉。
“你天资极高，是难得的修行者。不过，一切在于你自己的想法。在你做出决断之后，种种因果，皆已注定。”
“那么，我要了结那些怨。”
——等他再醒来，他是在一大堆尸体之中。他忍受着冲天的焦臭用尽了全力爬出来，之后，他便不再是隋皓昀，而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他一直在思考凰凝瞳的话，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到这个彩衣女子。
接着，他感觉周围的声音景物都消失了，只剩下坐在他旁边的卓苒和在他眼前跳着舞的凰凝瞳。
女子跳完最后一个舞步，款款向他走来，带着一如既往的笑靥问：“不后悔吗？”
少年模样的他眼中闪现一丝迷茫，随即变得狠戾：“绝不。”
然后，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动手！”
雕花屏风内走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禁龙尉，为首的男子虽然一身便服，但是眉飞入鬓，不怒自威，正是楚天驰。
十几把刀剑，转眼间架在了端坐着的卓苒颈上。
楚天驰厉喝道：“朕的大将军，最近可闲不住啊。”
卓苒波澜不惊地道：“臣不知王上此言何意。”
楚天驰没有再与他客气：“卓苒，早知你有异心！朕前几日听到相国奏报，你暗中勾结百妦余孽，意欲将你们的势力渗透到朕的禁龙尉，朕还不信，亲自派了人去调查，结果让朕看见了什么！”
卓苒的目光落到一边低着头的少年身上，他开口：“臣下一直忠于王上，并无二心，臣下的师爷可以作证。”
少年抬起头，朝他狂妄的一笑。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露出属于隋皓昀的表情：“王上。小人可以证明，将军确实与分布在各州的百妦余孽有书信往来。”他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叠信笺，“这些书信，都是由小人处理的。本来将军吩咐，将这些都烧掉，但是小人还是将这些书信留着了。”
楚天驰接过那些信笺，翻开其中一封，之间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百妦第一才女隋舞阳的笔迹：“将军垂鉴，中秋将近，吾心悦之，怎奈国仇家恨，不得不切齿拊心。此去离家，不知何时能返，惜哉！痛哉！将军仍在，此乃吾心稍慰者也。尤以卿故意不派援军，此举实乃救吾等于水火……”他抬头，满脸怒气：“这就是证据！隋舞阳的笔迹朕绝不会认错，再加上你上次的行为，你以为朕还会相信你？”
卓苒哑然。面对这个人，他总是没法开口反驳任何事。于是他选择沉默。即使他知道，楚天驰只会把沉默看做无声的承认。
“来人，把这厮押入死牢。听候发落。”楚天驰面无表情，“另外，相国和童叶举报揭发有功，朕会给你们赏赐的。童叶，朕封你为禁龙尉州城营统领，即日上任。”说完，禁龙尉们便将卓苒带走了，而北辰筝仍然带着笑容谢了恩，对满座宾客道：“来来来，我们继续，别管那些烦心事儿了，今日中秋，王上，是否要赏脸在臣寒舍喝一杯？”
“不了。”楚天驰怒意未消，“相国，朕命你立即清查此事。不然，以后的中秋你也别过了。”说完拂袖离去。
少年跟着大家跪下来，齐声说：“恭送王上。”
然后他起身，看着北辰筝，道：“相爷，请恕小人身上有伤未愈，不能饮酒，先行告退了。”
多年之后，春日迟迟。
逃得浮生半日闲，他安静地坐在屋顶上看天，嘴里衔着一根草茎。身为一朝之相的北辰筝坐在他身边，依然挂着笑脸。
“说实话，我不明白，你跟卓苒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这样置他于死地，甚至愿意把自己都牺牲了，嗯？”
他吐出嘴里的草茎，眼神里有着与寒风一样的冷意，然而，他没有开口。虽然这些年来他一直与北辰筝在一起，替他解决了无数政敌，也跟他有过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晚，可是他始终无法忘怀以前种种，更无法对这个男子敞开胸怀。
“当时我帮了你的忙，替你伪造了那些书信，还请了王上来，现在他都在牢里受尽了苦楚，你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难道，你就没有像我这样，毁灭一个人，不是因为恨吗？”少年不想理他，于是反问道，把球踢回去。
北辰筝笑了，他躺下来，轻声道：“有啊，当然有。那时卓苒很受昀爷器重，王上那时身为将军，也极力拉拢他。后来，卓苒也看出百妦气数已尽，弃暗投明了。不过，王上知道他和昀爷的关系不会轻易结束，于是就令我暗中调了几个军士，穿上云纹战甲，在济楚大军入城那天找到昀爷，将他的性命结果了。”他的情绪不知是喜是悲：“这招还真有效，听到昀爷的死讯后，卓苒在卫慕部前线杀敌，比平时更加勇猛，大获全胜呢。你说，这岂不可笑？”
他侧过头，没有笑。秋日带着最后一丝暖意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蓝色的天空，然后开口：“带我去见他，我有事要问清楚。”
地牢的门缓缓打开，几缕惨白的光线从破败的窗口漏了进来。卓苒仍然站着，像一个屹立不倒的英雄。他想起他们初见时，他驾着马车在繁华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正好卓苒骑着一匹极瘦的马在街上巡逻。他执意把车停在路中间，想戏弄一下这个一丝不苟的军官。最后，他只是下了马，站在马车前与他对视，他称他为九殿下，而不是昀爷，他说，如若殿下不肯让路，那便是扰乱治安，他便只好将他的马车充公。
他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座塔。即使四肢都铐着，也还是坚定不屈。
卓苒转过头，看到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长高了些许，清秀的容颜变得有些妩媚惑人，但此刻，他的眼底依然带着那种苍凉。如今，这种苍凉与他的年纪终于符合了。
“九殿下……”他颤声道，“我竟未料到，是你。”
他带着笑意看着他。
“你如此对我，我不怨你，我也不求你一定要谅解我。因为我确实背信弃义，让你死在了乱军之中……”
他摇摇头：“不，你没有错。我们都知道，百妦王朝的覆灭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不曾想到……”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卓苒。所有他的怨，他的恨，他的误解，他的算计……
卓苒的眉随着他的叙述越皱越深。最后，他们都笑了。
“我没有怪过你。我只是，怕你真的忘了我。”少年从披风里摸出一个小瓷瓶，轻声道，“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只是为了解那些怨念，才会再回来。如今，我已没有牵挂。再见。”
他最后隔着生了锈的铁栅栏朝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很模糊，就像隋皓昀与童叶的脸庞重叠在一起，再也看不清。
然后，他转身，身影渐渐走远，消失。
之后，卓苒听说，相国北辰筝就在他来探视他的第二日生了急病暴毙了；还听说，禁龙尉副将军童叶去了楚京南郊的那座凰妃山，遇到一个仙人，受他点化，跟着仙人修行去了。
他苦笑。泪水模糊了眼。恍惚中，他似乎听到那个骄横跋扈的贵公子趾高气昂地对他说：“路是让人走的，你身为军官，难不成想与民作对？”接着，他看到那个少年站在一地落叶的街道上对他笑。
半世牵念，转眼成空。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