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面》爵凰

1、一、 灯会初相识，丹青显圣手

　　人间世，情之一物最是伤人。

　　有诗云：
　　薄幸人不为钟情瘦，
　　修罗面却有菩提心。

　　话说世人常有为情所伤却无法排遣的，于是那有文才的便作诗赋，有才艺的便制音律，怕是如此才有了宋词嘉篇，有了唐音袅袅。更有些个偏好丹青的，常画了情人的肖像来寄托相思。众位，前朝有副名家画的画像，日间面目是一幅好端端的美男子，夜晚却会变做凶恶的修罗面貌，流下泪来。其实这便是一位丹青圣手因为画了情人画像，这才引出些许离奇故事。

　　话说前朝临安府内，离城东的旭日楼不过数百步有个小小弄堂叫做竹荫里，有户萧姓大户，原本祖上靠磨豆腐起家，到了萧诚这一代，已经是家境殷实，再也不用靠辛苦劳作维生。家中钱粮丰足，他为人又忠厚仁义，常常作些个施粥捐钱修桥补路的好事，有街坊邻居当面叫他“萧大善人”，因为被他谦拒，便都在背后叫了起来。

　　萧诚娶妻甚早，得子也早，二十一岁便做了父亲。头生子出世那天，他着急慌忙把接生婆子请到家中，眼巴巴等了不知多久，只听到一声婴儿啼哭，待冲进去看时，却见屋内一片狼藉，那婆子指着刚出娘胎的的婴孩连声阿弥陀佛。

　　“官人，可了不得了，夫人这胎生了个妖怪。”

　　萧诚皱眉，心中只把那婆子当作疯子，伸手抱过孩子来，也是一愣。

　　新生儿胎毛还没长全皮肤又皱，往往都是极难看的，只是这个孩子的脸又不光是难看可以形容，鼻塌眼陷不说，就是眉骨都要比常人宽上一倍，乍看之下，活活是庙里的罗刹鬼，寺里的阎罗王。

　　妻子梅毓清是临安有名的美人，他自己也是仪表堂堂，谁能料到头生子长相却如此不堪，萧诚心中不悦，看了一眼就将孩子放在褥子上，见妻子缓缓醒转伸手要见孩子，更是心中黯然，低声道：“毓清，你好好休息……”将妻子乱发抚平，搂在怀里。

　　“孩子……怎么了？”梅毓清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也是一阵慌乱，只怕孩子是有甚么好歹，更是坚持要看孩子。

　　萧诚无奈只好将孩子递过来，谁料梅毓清第一眼见了那丑脸，竟然毫无表情，只是紧紧抱在怀里查看，见那孩子四肢俱全，哭声洪亮，是个健康的男婴，忙轻轻摇晃几下。

　　婴孩原本哇哇大哭，背后被梅毓清轻轻拍打几下，便渐渐止住了哭声。

　　“娘的小宝贝，丑是丑了点，但是很乖啊。”啵的在额上亲了下，婴孩动了动脖子，竟然咧了咧嘴。

　　萧诚见她毫不介意孩子样貌，想起刚才对自己亲生骨肉还有嫌弃之心，不禁惭愧不已。只在心中暗暗发誓，今后要待这孩子好些。

　　可是这两人虽然毫不介意，经那接生婆子一番嚼舌，又有好事之徒添油加醋，萧大善人生了个妖怪的事情却是传得整个临安城里无人不晓，待到婴孩满月那日，除了满门受邀的宾客，连门外都站满了不被邀的闲人，众人都想看看传说中的小妖怪长甚么样子。

　　萧诚实在是不愿自己儿子被当作怪物一般供人参观，只是城中风俗，满月要摆满月酒，孩子要被众人抱抱，得些吉言，才好养活。他为人老实，当下看着黑压压一片人群，自己也没了主意，梅毓清轻握他手，将儿子抱在怀中，大大方方的给门口第一排一个黑衣道人见了，那道人一见，拊掌笑道：“无量寿佛，丑儿多富贵，将来谁若能嫁此子，必是有福之人哪。”

　　被他用背后挡住的众人立刻交头接耳，争相远远看去，都觉得这孩子的确丑些，却也算不上是个妖怪。

　　萧夫人微笑道：“多谢仙人吉言。”回头命人将封好的元宝两只送到道人手中。众人不禁哗然，原来临安城中规矩，摆这满月酒，都是宾客送礼，那见过主人给钱的？

　　萧夫人却是将孩子抱给三四个人看过，都是得了富贵荣华的吉言，也都是送出了谢礼，其实众人中有些是好奇使然才去乱说，有些则是人云亦云，这婴孩虽说丑些，却还四肢健全，加上那些收了谢礼的宾客竭力吹捧，众人也都觉得确实如此，等到萧诚次子降生，竟是个和他母亲如出一辙的美人胚子的时候，临安城内也少有人再说起此事了。

　　这丑儿萧忍冬小时候便相当丑陋的容貌，长到成年之后更加惨不忍睹，他若笑了，常被当作是在哭，他若哭了，常被当作是在笑。自小因为相貌丑陋，便不喜与他人交往，除了父母和弟弟，他连同龄的朋友也没有一个。

　　这倒也不能怪世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嫌丑之心也是人皆有之。

　　其实他天资极高，小时候父母请来私塾先生，弟弟萧绛雪读几天还未会背的文章，他却是看一遍便能默诵，可是从来也没有先生会劝萧诚夫妇让忍冬走那仕途经济，一个是他并不爱读那些个四书五经，二个是萧诚夫妇也不逼他，为何？需知就是凭他的才华会试考上一官半职，此后还有殿试的面试一关要过，他样貌惊人，定然是不成的。

　　可是忍冬虽然貌丑，天生对美却很敏感，他闲暇无事，便喜欢画些人物山水自娱，久而久之，竟然无师自通练就一手绝妙的丹青技艺，加上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凡他见过一眼的，便能准确无误的默临下来，且栩栩如生。

　　自从萧诚夫妇和绛雪知道他极爱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草，但凡能搜来的画册都是不计工本的搜罗来，只想让忍冬见到这些东西惊喜一番，怎么辛苦也都值了。而忍冬也不负众望，画技早已是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是和当世的大师相比也毫不逊色。

　　只这样的才华，却因为他的容貌，没有一家姑娘肯下嫁，忍冬十八那年也曾有家贫户想要攀龙附凤的，谁料定亲那日，女子偷见了忍冬一眼，竟是吓得晕了过去。亲事自然泡汤，这事之后，忍冬便更加深居简出，不肯见人。

　　其时萧诚的家中也算是临安少有的几家富户了。他夫妇和谐，家境又好，唯一忧心的就是长子萧忍冬的婚事。

　　众位，上天虽给了忍冬一幅这样的容貌，注定了他要比别人多受些磨难。可是也没有少给他恩赐，父母格外疼爱不说，就是比自己小的弟弟也是从小就知道照顾大哥，若有其他孩子因他貌丑欺负他，绛雪定要上前给他讨个公道，所以虽然忍冬容貌丑陋如罗刹鬼，心思却养成了温柔细腻，因为性子沉静内向又颇有些自卑，从小便难得出门，长到二十岁却还是不脱一股单纯稚气。

　　而弟弟萧绛雪虽然天人之姿，俊俏无比，却是性子火爆，大大咧咧，平日里看到书本便头疼，只爱耍枪弄棒，一心想的是能够入六扇门当捕快行侠仗义。可惜萧诚夫妇只有这两个儿子，大哥又是不能出门抛头露面的，他也只好收拾起玩心，不得不跟在萧诚后面学着张罗生意。是以虽然比忍冬小一岁，处事却更加成熟干练，加上平日里处处维护忍冬，倒像他才是大哥一般。

　　萧诚夫妇有事也是常找绛雪商量。

　　“有绛雪在，自然会照顾大哥的，爹娘不必忧心。”绛雪见父母又在议论忍冬的婚事，拍了拍胸脯。

　　“娘知道绛雪你一向照顾大哥，可是兄弟之义到底比不得夫妻之情。”梅毓清年近中年却不减当年风韵，摇头道：“等你成了亲，我跟你爹百年之后，留下忍冬孤零零一个岂不可怜？迟早是要给忍冬找个妻子的，只是门当户对倒也不必提了，性子温良，年纪又对的也就是了。”梅毓清边说边叹气，绛雪倒是不耐烦起来，知道她是提起这个就停不下，忙道：“明儿个就是中秋灯会，我带大哥出门转转，说不定撞上甚么姑娘小姐的，戏文里头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梅毓清倒是没反对，谁知到了忍冬那里却碰了壁。

　　“我不去。”忍冬头也不抬，他这幅工笔可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哪有心情去甚么灯会？

　　“你不知道，灯会热闹的很还有很多美人可看，”绛雪每日里被生意牵着，早就想出去逛逛了，一听忍冬不去，自己倒是急得抓耳挠腮，撒娇的喊了几声哥，见忍冬也不答话，眼珠一转，“哥，你只知道整日里画这些个死景色死花鸟，就是画的再精致又如何？可知外头那些好风光、好景象比你笔下的何止美上百倍千倍？”

　　忍冬果然停笔，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他这个弟弟平日开口，要么是生意经要么是江湖梦，甚么时候也知道鉴赏字画了？

　　“就譬如说那些个读书做学问的，还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大哥你就窝在这房间里，只怕画上七八十年也不会再有甚么长进。”

　　忍冬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禁笑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知道旭日楼正对着临安府的东西大街，灯会这几天路上摆了各式灯笼，又有各州各县的名画师在楼前牌坊那里摆摊作画切磋技艺，加上中秋赏月原本就是风雅之事，旭日楼又离得这么近，哥你不会真的不去吧。”

　　忍冬还在沉吟，抬眼见绛雪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禁心软，低声道：“我……我看我晚上还是不要出门的好……你去玩罢，回来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需知他这幅尊容就是白天都可以把人吓晕，夜里岂不是要闹出人命？

　　可那绛雪攀住他胳膊，就是不松手。

　　忍冬叹口气，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