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管玉生入明月宫的那天,正是十二岁。
      他饿得晕晕乎乎地,和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挤成一堆,半死不活地等着有人来买他们。那一年婺州大水,波涛瞬间吞没了几百里平原,随即而来的是长达半年的瘟疫,等漫长寒冷的冬天来的时候,管玉生已经从一户殷实人家的幺子,沦落到异乡人牙子手头一件滞销货品。
      人牙子是个四十来岁瘦小的男人,喊声也有气无力的:
      “看看啊……十个大子儿一个啊……比鸡鸭还便宜了啊……”突然语调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地昂扬起来:“哟两位仙君!两位仙君看看?都是俊俏的大姑娘小伙子了诶!只要十个大子儿了诶!”
      管玉生勉强睁开浮肿的眼皮,望向那两个身影。
      这是管玉生第一次见到沈靖。
      但是当时,管玉生只是舔舔自己龟裂的嘴唇,又沉沉闭上了眼睛。
      因为那时候,明月宫还只是明月宫,沈靖也只是沈靖,穿着普普通通的青衫,抿着嘴看着师兄刘琴真和人牙子砍价。
      人牙子还在喋喋不休:“两位神仙品貌,菩萨心肠,一起算你们二两银子,真的不能再少了……”
      菩萨?神仙?管玉生咀嚼了一会这两个词,眯起眼看冬日死气沉沉的太阳。

      刘琴真名字起得女气,人也颇为软糯,偶然和沈靖下山采买,见到了那群奄奄一息的孩子,就非买下不可,又颇爱还价,即使家中豪富,也和人牙子磨了半天,以二两银子的超低价格买了男孩十只,女孩八条。
      这些孩子大多数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连做商品的资格也没有。刘琴真快速地做出安排,联系了医馆,把身染沉疴的孩子抬走,雇了两辆大车,让还能行动的孩子进去坐一辆,自己和沈靖坐了一辆。明月宫只收男子,因此到了山脚下,剩下的女孩都托付给了相熟的农家。最后还留下七个男孩,带着上山。
      如此一折腾,各种医疗以及安置的费用远远超过了百两,但是刘琴真圆白的脸上一直洋溢着真心的喜悦。
      至于沈靖,从头到尾,沈靖都只是人肉背景。
      于是管玉生就这样成为了明月宫的一名小杂役。
      明月宫当年只是深山里的小小道观,名噪天下的原因,不过是当年落魄的太祖在这里吃过一顿茶,立国以后,又马上不声不响地送了一个皇子过来。
      于是开国一百一十二年,达官显贵络绎不绝地把自己的儿子送入其中,修习七八年,渐成风气。但是那时候的明月宫依然保持着百年前的清穆雅静,在邀月峰上的叠翠中,飞檐斗角一路迤逦,晨钟暮鼓,悠然穿越苍茫的天空。
      不到未时,管玉生就和其他小杂役一起起床了,在漆黑的凌晨,打了还挂着冰棱子的水匆匆洗漱一下,就奔向各自的活计。管玉生的任务就是在天亮前把整个演武场打扫完毕,以便弟子们做早课。
      每天管玉生都会以最快速度把场子扫完,但是留下一些边边角角,等少年子弟们在青石铺就的演武场中一招一式地比划起来的时候,他可以装作打扫的样子,在一边偷偷看着,夜晚有了闲暇就跑到僻静的角落,把白天记下的招式练一练。
      明月宫到这时候,早已经不是单纯的教派,虽然依然以道家为尊,但是演化出了“法,道,算”三支,既教授武技又教授文识,武技脱胎于《冲虚至德真经》,以“至虚”、“终天”的思想家为本,名为至虚剑。
      管玉生即使非常努力地想把剑法记住,但是没有进入大堂听讲的机会,无法内外兼修,只学会招式根本就无用。一个月以后,他发现他的至虚剑只能摆个花架子,而且只能摆七个花架子,因为……至虚剑只有七招。
      管玉生想过很多办法,和打扫厅堂的杂役换工作,贿赂藏书阁的看门老头,但是不知道是他年纪甚小,还是明月宫功法另有玄机,一直到快开春,除了一套基本拳法,和七招花架子,他一无所获。道道经经的倒是被灌得不少。
      和他交好的一个杂役康叔忍不住说:“喂,你小子该不会是想偷师吧!”
      管玉生笑笑:“就是想识几个字而已。”
      康叔是当地人,不像管玉生几个那般有身契,于是撇撇嘴一笑:“好小子,有上进心,只是人这一辈子,做下人也好,做高官也好,一转眼也就过去了,有些事也不必太过执着。”
      管玉生心道,你做得不开心了,山下还有老娘和三分薄田等着你,我却是往哪里去。于是只是打着哈哈混过去,并不放在心上。康叔虽然话是这样说,却一直继续和他换班,有时候还收集些弟子们丢弃的笔墨纸张给他。
      管玉生并不是多么热情活泼的人,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丝和这个年纪不符的世故,和其他人只是保持不错但并不热络的关系,康叔其实是他着意交好,因此对于康叔这份好心,他很感谢。

      二月初,山中的冰雪堪堪融化,枝头探出嫩绿来,但是春寒仍然料峭,明月宫一向生活质朴,厅堂内并不升火炉,有些娇生惯养的弟子偷偷带了暖炉,垫着厚厚的毛皮垫子,还是冻得直哆嗦。
      管玉生一边向冻疮的手上哈着气,一边在最偏远的角落偷偷踱着步,竖起耳朵听着。
      “……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咸其自取?管玉生想,难道我这样,脸上的冻疮还没结痂,每天担十桶水,是咸其自取?他们这样,坐在软和的毛皮上听课手中笼着银薰炉,也是咸其自取?
      一片阴影笼住了管玉生,他抬起头,发现是沈靖。
      “沈公子……”管玉生连忙行礼,暗暗懊悔怎么就把抹布放下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人逮住了。
      沈靖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管玉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吐了吐舌头。虽然是沈靖和刘琴真一起买回的那批孩子,但是他并不对沈靖报有多么大的感激之情,因为如果没有刘琴真,沈靖那样的人,肯定是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
      然而他依然十分恭敬谨慎,他明白自己这样的身份,在一群显贵子弟之中,如果不降低存在感会带来多么大的麻烦,而沈靖无疑是其中最清贵的之一。
      沈靖入楼时间最长,八岁到十六岁,从粉雕玉琢般的一个孩子,长成玉树兰芝的少年。然而即使是比他大了近五岁的当朝太师之子,对他也必须是客客气气的。
      沈靖不是皇子,但是本朝的国姓,是沈。据说每年从帝都送过来的赏赐,可以堆满一个偏厅。
      沈靖是唯一一个,“法,道,算”三支的藏书阁都可以随意进出的弟子,据说他十四岁以后,就不必参加每日的晨课了。
      幸好沈靖虽然冷漠,看起来并不是会嚼舌的人。管玉生后来也更留了个心眼,偷学的时候愈发小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