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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江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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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白霜凝,罗衾轻寒,日起梳妆泪阑珊。容颜渐老,相思愈长,何处闻归期?关山难越,流水迢迢路漫漫,故园歌声,应不曾,到边疆。”
停笔时的微微一顿,浓墨刹时浸透纸背;我执笔立住,任由疼痛一点一点铺满心底。窗外千山暮雪,年华如梭。
搁笔净手,我转身将火炉拨旺,便合衣躺在锦榻上,让全身都裹入温暖的狐绒;半晌过后,青白的脸颊才微微有了血色。我便伸手,轻柔地拂过雪白的狐绒,暖意氤氲,熏得眼角湿润。
一整张白狐绒,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除了眉心一处致命的箭洞,几乎寻不到一点瑕疵。这是他十四岁时送予我,第一次狩猎所获的,最好的东西。太子求过,老王爷要过,皇上也问过,谁都想要,他却单单给了我一人。嘱咐小厮送来,自己却远远地站在廊下,看我欢喜的叫喊。漫天飞雪流光盈动,我只看到他清俊的身影,隐约地,似露一个阳光般的笑容。
我愈发将自己深埋,疼痛肆虐。耳中只听苍山上风声猎猎,疾风穿越幽谷山脉犹如小兽的悲吟。如今大雪封山,白雪皑皑更是罕无人烟。心底有一点庆幸,好在他离开的时候是初秋,否则,该是下不了山了。我闭上双眼,每一个画面都清晰无比。
我送他下山,一步一步如踩在利刃之上,痛彻心扉。漫山的红叶映红了天际,层云浸染,明明是那样鲜亮的颜色,却让我感到深重的悲凉。
他在我面前停下,僵直的脊背迸裂一丝颤动,似乎要被悲伤压过。我不忍,终于轻声开口道:“没关系,景轩,我不怪你……”家国天下,无论哪一个都是抉择。
良久,他回身,一声长叹音色哀绝:“你哭了。”他极轻地拭去一颗滚落的泪珠,浅浅地握成一拳,仿佛也在挽留什么。
他指尖的温暖让我贪恋,我泪水不止,开口,却尽量地温柔:“北地深寒,胡天八月即飞雪,你要留意,切莫逞强。战场…金戈铁马,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多仔细,想想……”我垂眸,极力压住嗓间的哽咽。
“初雪……”他低喃我的名字,隐忍得连双手都成颤抖。
我抬头,已不能在泪水中看清他的神色。茫茫苍山,秋意渐凉,我们历尽艰难,千辛万苦地逃出家族,关卡重重士兵巡过一轮又一轮,那样凶险地逃到这里,却仍是离别。而我终究朝他暖暖一笑,一字一顿:“景轩,我从未后悔。”
他一怔,眼角已红了,眼底蓦然覆了一层水纹,眸深如海情谊深切。到底,只是替我挽过鬓边发丝。
那时我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在那一刹,不能再开口说一字。天地为鉴江水枯竭,我愿用一切祈求上天,让他,平安归来。
可是终究是要分离,我唇边仍是温婉的笑容,垂眸,开口却是极坚定:“景轩,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点头一笑,光彩夺目,缓缓隐去了深及入骨的哀伤。最后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策马而去。
马蹄哒哒,一路落叶纷纷,我的目光随那逐渐消逝的身影模糊成殇。
山上苦寒,而我自小畏寒本不能久待;儿时娘为保我平安不休不眠地在护国寺佛祖座下,念了整整四十九日的经,从此虔诚信佛。而今,我却背弃了家族,执拗地在苍山上等了一年又一年,四季轮回,我数过不知多少月升月落。雪落寒江,我日日细听门外跫音节节,可有我归来的人?
我心口一紧,滚烫的泪水已经翻涌上来,却被我死死压下。小心翼翼地从枕下取出珍藏的信件,薄如蝉翼的一张,是他写予父母的家书,随着军报一齐送去京城。我以死相逼,求爹在转交他府中之前先替我誊录一份。
家书平常,恪守孝道,却只有我明白其中深意。我将家书三折,对着散落的薄光看去,字迹重叠,纸上清楚地映出:平安。
我一笑,目光痴然成绝,缓缓地,将那两字贴在心口的位置,相思就能入骨。目光所及的一旁,是我积攒的回信,满满一叠已有许多了。我却连一封也不能回寄。
并不是山长水阔,锦书难托。只是我们并没有名分,也无婚约,却因为私奔而丢尽了太师府和将军府的脸,家族可以不再认我们,却到底,亲情难舍。
爹娘来的时候,是我独自在苍山上等的第一年,几乎是在知道他赴边关之后即刻就来了。
我安静地坐着,默然无声仿佛将一切都摒弃。娘却握着我的手,默默落泪,泣不成声。而爹单立一旁,暮光模糊了肃穆的面庞,堂堂一品太师,仿佛一夜苍老,沟壑里填满了悲怒。
“初雪…你这是何苦?我们同顾家是不可能结亲啊!”娘哭着说道,哀戚难掩。我未答,却微微僵直了背。
“初雪,你跟娘回去吧,不要再倔了,只要你回来,你爹不会再怪你,跟娘回去吧…初雪,忘了顾景轩,命数难测,缘分一定会再有……”声声悲切,娘仍旧哭着道。
我依旧不答,却好似有剜心之痛。我只知我们深入骨血爱早已不能剔除,我愿万劫不复亦不能放手。
“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终于,我开口,一点一点清楚地说道。
“初雪!”娘一声疾呼,悲戚道:“他先带你私奔逃至这里,如今却丢下你去了边关,那里的战事一触即发,匈奴十万人压境啊!有谁一定能活下去?!好,就算他能活着,又何时才能归来?若是十年征战,你怎么耗得起,你难道还要等他吗?!初雪,你该醒了!和娘回家吧……”
我稍仰了头,一束微光落入眼中恍然如星,平缓开口:“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初雪!”娘又唤一声,只余下了哭泣:“傻孩子,哪里来的这样无怨无悔啊?沧海都可为桑田,人事常变,娘活了大半辈子,也说不得一定要如何如何。你不过双十,怎么就放不下了?”
我听完,悲伤都似碎在血脉中,“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一字一顿,缓缓合起了双眼。
而娘霎时,失声痛哭。
我感到面前的阳光渐渐被暗影遮去大半,终于睁开眼,平静地望向爹,可那两鬓的斑白几乎刺痛了我的双眼。
爹的目光沉重,压在我身上,却良久无话。我不避分毫,心痛却彻骨。
“你不后悔?”爹问一句,声音中有异常的悲痛。
我竟能一笑,泪水压在眼眶,开口道:“不后悔。”
音落的瞬间,我看清了爹眼底巨大的哀伤与沉痛,我却那样执着,拼尽生命一般。
爹不再说话,却是转身,强硬地将娘拉起,没有一丝犹豫,转身离去。
我猛地站起,一刹的窒息将悲伤与心痛压成利剑穿胸而过。门外寒风如刃天色沉青,我愣愣地看着爹娘离去的背影,剧痛紧压而来。儿时背影那般挺直的爹,如今却有了蹒跚;而娘,几乎哭至晕厥,爹便撑着她的大半身子,一步一步地,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踉跄几步,最终朝他们的背影重重跪下。
女儿不孝,不能奉养跟前,女儿,不孝。我捂着那封家书再一次忍过巨痛。
半晌,我才能有一丝力气,缓缓地将书信折好再次放回枕下。已不知有多少个漫漫长夜我辗转反侧,害怕寒灯剔尽梦不成。
我起身,裹着狐裘去至长案旁,案上的画卷展开从未收起,一笔一画皆是入骨相思。
我的丹青极好,师承名门,自小便下了狠劲去学;我画过无数山水人物,可我手中他的画卷,却只得这一幅。
他初时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曾尝试过作画,心中总将他的音容相貌描摹了无数遍。可那样深入生命的熟悉,落笔却是颤抖。墨迹污过的纸面,如同泪水晕染,心痛得握不住笔。
唯一的这一幅还是我十六岁那一年,藏在帘幕后,看他与皇子们上课,偷偷画下来的。那时年少,偷画得这一幅心中已是窃喜,视如珍宝才能保存至今。年少的他稚气未脱却已隐约可见绝代风华。只是这些年过去了,我也从未让他发现,十六岁那一年,我已将他偷偷画下,画在卷上,人却刻在心底。
我提笔,回忆旧年,终于缓缓在左上角写下:又忆韶年初见时,亲相厚、两心成誓。任参商难见,都近似朝朝暮暮。如今却、只形影。赏梅花,自抚琴。图欢笑、转加断肠。更时展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便争似、亲相见。
一顿,我蓦然转过目光,不忍再看。搁了笔,便见雪花飘零,从窗外落在了画卷之上,徐徐晕开,我垂眸,便如同落泪。
也曾有人在案旁长久伫立,光线明明暗暗洒在周身,目光低垂不知想起了什么,长久叹道:“你的丹青总是最好。”
我静静地立在三步之外,开口淡笑道:“殿下谬赞了。”
音落,一瞬似至极寂静。一角衣袂稳稳地搭在案上,薄光中的金丝龙纹在缁色的锦缎上尊贵非凡。
“初雪,你,何须如此......”话音中已有了悲伤的叹息,太子望定我,深藏的情绪终于涌上。
我笑容未变,只是侧开了目光。
“我们三人一同学画,那时候你年纪小,总握不住笔,惹得师傅不愿再教。你却不愿放弃,倔强地整日练习,磨伤了手腕也在所不惜。我和景轩看你这么坚持,心里不忍,便私下里来寻你,手把手地带着你,将一幅幅图描完。你还记得么?”太子眸中深极清澈,再开口道:“我也曾,一笔一划地,握着你的手描过山水秀色,流年人物。”
我听完,忽地有一点钝痛浸染笑容,良久轻声道:“那年瑞雪才落,为画一幅满意的雪景图,我开了南窗。寒风灭了屋里炭火,殿下就把大氅让给我,我的手劲不够手腕又硬,于是殿下便握着我的手,一点一点教我如何用劲、如何描画。两个时辰下来,殿下已冻得僵紫,回去就发了高烧。皇上皇后问起怎么弄的,殿下却只说是你贪玩,脱了大氅在雪里玩得太久所致。宫人们不敢多嘴,只是越加小心地伺候。可是后来,七公主淘气,偷了那副雪景图去看,不小心弄坏了。我当时年纪还小,对心爱的东西总是护得紧,硬是同七公主吵了一架,还动手打了七公主。后来七公主去皇后那里告状,皇后慈厚,没有责罚我。而爹却气我目无尊卑,硬是将我禁足在屋里反省悔过。我那时也是心高气傲,受不得一点委屈,便绝食抗议,成日哭得天昏地暗。爹本狠了心不理我,却不过两天就把我放出。我当时还在奇怪,怎么爹肯这样妥协。后来才知,是殿下,拖着病体在坤宁殿求了皇后,又替我骂了七公主,才能让爹放了我出来。那是殿下第一次骂七公主吧,合宫最疼爱的小公主,连皇后也无可奈何。所以,殿下对我的帮助,又怎么能忘呢?”我停下话语,便又是静到极致。
太子只是看着我,仿佛有无数的烟火在眼中绽放,音色已微微颤抖,带着深藏的情绪,低声开口道:“初雪,你是我心上之人。”
我倏地抬眼,一瞬的冲击犹如阻塞了血脉,巨大的震惊压在心底,我不能答一字。
太子眼中的光芒便一瞬而逝,又是无尽的墨色铺满,半侧脸,笑容苦涩而自嘲:“我来的时候总是在想,到底要不要同你讲。景轩与我亲如手足,你们既是两情相悦我就不应再开口。即便谢顾两家百年的恩怨根深蒂固,虽然景轩离开你去了边关战场,生死难测,我也不应该。可是,这么多年了,若是不说,便再没有机会了吧。即使已经知道答案,可仍是开了口。初雪,我很抱歉。”
心底的痛一刹猛烈,半晌,我缓缓开口:“不,殿下,是我……”话音顿住,已无话可说。儿时的种种如书页飞速在脑海中掠过,我不知还能说什么。那时年少,一瞬已是永恒了。
太子宽厚一笑,再没有开口。而离去却很快,如同来时一般。走时也是寒风阵阵,雪满苍山。我立在门边相送,太子翻身上马,白雪簌簌,太子的身后只带了四名近侍,却在大雪封山之时硬闯上来。
“初雪,我们三人一同长大,情谊深厚,为什么,选了景轩?”太子最后问道,嗓音在风雪中轻如白羽。
我闻言一笑,眼角艰涩生疼,却定定回道:“殿下,您心怀天下,已不能有我的位置了。”
我能看到太子猛地抬眼,天地一瞬失色。可霎那,他已能隐下哀伤,终究转身,离去。我望至尽头,直到再不见他们身影。江山如画,九州广阔,殿下,我希望你能带来一个盛世。
许久,我回身进屋,在案上却发现一张字条,用纸镇压着,笔记熟悉,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初雪,战场险恶,无论怎样,我与景轩,都希望你,一生幸福。
我恍惚一笑,将那字条,缓缓烧去。
“咳咳……”我压抑着剧烈的咳嗽,心肺都隐隐作痛。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才过十月已是落雪茫茫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半靠在锦塌上,四周极静,我只听见自己嘶哑地喘息声。抬手试了试额头的温度,滚烫得吓人。
我无奈一叹,想要勉强起身为自己煎一副药;可才一动,一阵晕眩猛地袭来,我险些掉下锦塌。我堪堪扶稳,只能虚弱一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而原来的太师府千金,又哪里受过这种苦,久病成医至能分辨药材?已经好多年过去了,那时的自己似乎已在记忆中模糊。唯有景轩,在记忆中愈久弥新。
已不记得是哪一年的初冬,我们偷跑出来,见天空层云清淡,山岚遮了远山同天地一色,我便执意要去游江。景轩本不让,却拗不过我,最后便租了一条小船带我沿江而上。
那时江水尚未结冰,两岸却已经一片白茫。我兴奋得紧,不顾严寒立在船头,拖着景轩作了一首又一首的咏雪诗词。
景轩虽然一直在劝,但见我如此开心又于心不忍,长叹之后只能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护在怀中。
但帝都偏北,景致比起江南总是要差些。其实江边风景我又有哪里是没有看过的呢?我如此欢喜,又哪里是为了雪景,不过是因他在我身旁,每一秒都仿佛可以地久天长。
我半仰了头,目光在他的侧脸上停住,光影交错山岚蒙蒙,他宠溺地挽起一个笑容,眉目间的柔情似水,真好似到了天荒地老。
我重重地合上双眼,心痛愈烈。我们的回忆那样多,那样美好,而今变作我唯一的支撑,在这样荒芜的苍山上等过年年岁岁。可是景轩,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
我似被悲痛哽住了呼吸,那疼痛如银针密密地没入血肉。我的回忆变得断断续续,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冰凉,及至最后,我终于脱力,沉沉睡去。
半睡半醒之间,却好似有一股暖意将我温柔地包裹,如同他的怀抱温暖而安心。我一惊,已然睁开双眼。而眼前一片阳光将满室充盈,流年静好。
我一怔,咬牙探起半个身子,眼前还是熟悉的屋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暖意融融;而不知为何,我的心跳蓦地急促,我几乎不能控制身体的颤抖。
‘嗒’地一声,似有人推开了门。
我猛地望去,阳光一瞬刺目,来人背光而立,只氤氲一个温暖的轮廓,我却已怔然当场。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仿佛穿过世事流年向我走来,那些等待的苦难便如飞而去。我终于可以看清他的容貌,是我心上那人。
“初雪……”他依旧轻柔地开口,唤我的名字。
我未动,只是一瞬不瞬地看定他。泪水猛地涌出,我依旧不敢眨眼。
“初雪,我回来了。”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眼底的深情如巨浪滔天。
我似被扼住了嗓子,只有一点残破的音节响起,一点点地,也是唤他的名字:“景轩……”
景轩应一声,眼中已满了泪水,再一次开口:“是我,我回来了。”
我的泪水决堤而下,犹如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缓缓地,将自己蜷缩在一起,将脸埋入双膝,默然无声却抖得厉害。
蓦地,一股巨大的力气牢牢地将我锁入一个怀抱,那些情深意切就将暖意带到心间。景轩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我融进骨血;他的心跳如雷,于我却是那样的安心。
我犹如被唤醒一般,终于回抱他,死死地贴近他的怀抱,失声痛哭。景轩,我的心上人,我不要再同你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景轩才微微松开我,沙哑着嗓子,轻声道一句:“初雪,先吃药。”
我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才看到他方才进来时放下的药碗,瞬而抬头,看他的眼眸湿润如同雨后的黑曜石一般柔亮,心底的暖意在唇边晕开一个笑容,点头答应。
景轩便取过药碗,小心地喂我喝下。我愣愣地看着他,泪水仍旧不能止住,太长久的等待,我已消耗得太多。
景轩轻叹一声,坚定地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脸颊,轻声开口:“初雪,不是说不再哭了么?是我,我真的,回来了。”
掌下的温度从指尖一直浸入血脉,许久,我才能嘶哑地应一声。那一瞬,心中长久空下的一块终于填补,那样长的等待终于等得你归来。
景轩仔细地替我掩好被角,暖暖地一笑,便坐在我床畔,安静地望着我。
我不肯松开他的手,也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线条愈加深刻,雍容的气度变得沉稳,却是瘦了许多,战场的磨砺在他的眼角刻下了风霜。
“景轩……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是没有受伤,是不是很艰苦……”我话音未落,景轩握着我的手一紧,已是开口道:“初雪,都过去了。如今我回来,什么都别想了好么?”
我未答,良久一笑,泪水又是滚落:“对,不想了,我只要你回来,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景轩望着我,天地间的光芒都在眸中化为一点,猛地将我抱紧,一点一点开口道:“初雪,对不起。”
我能感到一片滚烫的水渍浸入肌肤,其实哪里来的对错,我的心上人,是我甘愿耗尽年华,等你归来。我缓缓地,回抱他,哽咽着道:“景轩,你回来了,真好。”
阳光明媚,山岚隐约,我们就这样相拥良久,美好渐渐氤氲心底。半晌,景轩似要起身,我一急,下意识地拉住他,眼中的哀伤分明。
景轩宽慰一笑,点着我的鼻尖道:“我不走,只是要去做饭,别急。”
闻言,我脸上一红,这才感到火烧火燎般的饥饿。刚松手,目光掠过窗外时却是一惊,那满园春色如火如荼,怎么转眼已有四季更迭?
“怎么是春天了?”我脱口问道,转向景轩。
那一瞬的时间里,似乎有巨大的悲伤铺满他的眼底,神色迅速苍白。我不解,再抬眼时却只剩温柔和平静。我眨眨眼,几乎不能确定那个瞬间的真实,景轩已轻声道:“你病了许久,自然不知道时间。”
说完,也不等我答话,便背过身道:“我去做饭,很快就好,你等一等。”
我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猛地,好似有一点疼痛锥心。我缓缓地按着心口,良久沉默。
景轩做的是两菜一汤,很平常却很温馨。他细心地替我布菜,看着我一口一口欢喜地吃了许多,眉眼沉淀的皆是深情。
我满足地一叹,笑着道:“景轩,你的手艺怎么这么好?”
“行军打仗,总要什么都会一些,你喜欢便好。”景轩答道,唇边的笑容温暖。
我心中一痛,已能知道边塞的艰难,昔年的贵公子绝不曾亲手做过这些。垂下眼,我微有哽咽道:“很好吃,真想一辈子都吃到。”
我垂着头,便看不到景轩刹那入骨的悲痛,眼中的悲伤尖锐,依然极快地压下,暖暖地开口:“嗯,好。以后我都做给你。”
我心中一暖,抬头,笑靥嫣然。景轩也朝我微笑,却在眼中极深处剥离了悲凉。
吃过饭后,景轩又照顾我吃了一回药。药汁很苦,我忍得相当辛苦。景轩却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桂花糖,往我嘴里一塞,笑道:“这下不苦了吧。”
我舔舔唇,丝丝的甜意混着桂花香一直暖到了心口,猛地,我俯身过去,在景轩的嘴角落下一个吻,又极快地缩回来,一低头,耳后都微微泛红。
景轩似愣了一下,良久,才仿佛有一点隐约的笑声响起,在暮光中低沉好听:“嗯,挺甜的。”
我愈发垂眸,心中一片阳光氤氲。景轩微微用力地握住我的手,交叠在一起,仿佛不会再放开。
新月初升,月华如银纱轻柔地拂过面颊,我们在屋外席地而坐,清风漫漫夜色清丽,我在满天繁星下开口:“多想就这样老去,一夜白头。”
景轩一怔,轻笑道:“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我微微一顿,再开口道:“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和你,白头到老。”
我话语极轻,却感到景轩胸膛里心跳重重一击,似乎有什么汹涌上来,连一声也无法答我。
“景轩,你曾说过,待看过三次寒江雪落,两次四季轮回,你就能回来。其实我当时在想,光阴似箭,流年易逝,不论看过几次寒江雪落,四季轮回,我都一定要等得你归来。即便红颜蹉跎成白发,我也一定要,等你归来。”我缓缓道,侧眸地望向他。
景轩仿佛尽了全力维持平静,可眼中细碎地,都是斑驳的水光。痛苦根本不能掩饰分毫。
我心中已隐隐觉得不安,只能紧紧地抱着他,渴望他温暖的怀抱。半晌,景轩才低哑地开口道:“初雪,我希望你幸福。”
我一笑,泪水滑过面颊,极认真道:“我现在很幸福啊,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觉得幸福。”
我看到景轩一刹颤抖的指尖,转眼已是环住我,神色隐在我身后,好似用尽全力才能开口:“初雪,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轻拍他清瘦的脊背,不知为何,感到那样深刻的悲伤:“陪我看看日出吧,苍山上的日出,我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去看,我很希望,你能陪我。”
“好。”
我们登上了最近的一座山峰。
景轩依旧将我裹得严实护在怀里,时光就似乎倒流回了那些年,我有些恍惚地一笑,景轩便将我拥得更紧。
我安静地缩进他的怀抱,等待天边流云一层一层地,缓缓浸染金黄。景轩的呼吸就在耳畔,平缓而清浅。我笑容愈深,真想就这样一辈子了。
久久沉默的景轩却忽地开口,带着不知名的情绪:“初雪,一辈子,那样长……”
“不,景轩。一辈子对我来说,那样短。我是那么那么害怕,等不到,你归来。”我开口道,心中痛似撕裂。
随即又是一笑,我一字一字道:“还好,你回来了,景轩,不要再离开我。”
景轩未答,却视我如珍宝一般拥住我,巨大的情绪藏在了平静下,缓缓开口,问我:“初雪,你还有什么愿望?”
我极目远眺,层云尽染,天际蓦然跃出一线光芒。我迎着第一束阳光,开口:“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你,景轩,我想嫁给你。”
良久之后,我听见景轩的嗓音响起,悲戚入骨,却郑重地应道:“好。”
我握住他隐忍至极的手,痴然望着映在地上的身影,形单影只,从未成双。刹那,痛至锥心。
他最后在我耳畔,如同燃尽了今生爱恋般,低声道:“初雪,我爱你,此情与天地不老。”
“初雪,初雪……”隐隐约约地哭声传来,我吃力地睁开了双眼。
“初雪!”蓦地一声疾唤,我能模糊地看到娘亲的脸。周围人影绰绰,我似乎听到了“梦魇”和“凶险”几个模糊的词汇从一名老者口中说出。还有爹,沉痛地应答。
我待视线渐渐清明,才发觉,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数名医者,爹娘都在。我一愣,拼尽全力转头,窗外大雪纷飞,雪落未央,而我心底,已一片冰凉。
那些医者见我醒来,纷纷上前探脉,良久之后又是蓦然沉吟。我却似失掉所有生气,一瞬又陷入黑暗之中。
而我再醒来之时,屋内只剩爹娘。
许久,爹缓缓来至我床榻,六岁之后一直对我极严厉的爹竟怜惜地看住我,悲痛地开口道:“初雪,你还有什么愿望?你告诉爹,爹一定,替你实现。”
我蓦地抬头,哀伤迅速蔓延上来,我痴然一笑,缓缓道:“爹,我要嫁给他。”
“好!”爹即刻应道,神色已悲痛欲绝。娘红肿着双眼,却是慈爱地抚过我的长发,数度哽咽道:“娘替你,准备,嫁妆,一定让你,嫁给景轩……”
一月初六,双吉日,宜嫁娶。
佳期既定,我端坐在铜镜前,看着喜娘替我开面梳妆,两颊缓缓地染上一点女儿红晕。娘立在我身后,用玉齿梳轻柔地替我挽发,从头梳到尾,永结同心配。
蓦地,娘手中一顿,一点哽咽已掩藏不住。我侧身去看,只见娘手中缠着几丝银白,已是潸然泪下。
我怔怔地抚过鬓边,指尖之下仿佛冰凉。原来已经,十度春秋,佳人春华换银蝶。我恍然一笑,指尖点在如水镜面,世上流年偷暗换,镜中红颜已非昨。
嫁衣是正红刺金丝凤纹,立领用妆花莲云襟五彩锦云压边,娘亲手替我穿上。龙凤红烛已经燃起,迎亲的乐声已隐约听闻。
我低声求娘,让我独自候嫁。娘含泪替我攒好最后一支金钗,望着我,久久哽咽不能答。我握住娘的手,缓缓地,露一个安心的笑容,终于开口:“娘,女儿不孝。”
娘一瞬落泪,却愈发紧了我的手,摇头道:“娘只希望你幸福,你要什么,娘都给你。”
终于是只剩了我一人。
红烛高照,双喜字贴满了窗扉。我仍是来至案旁,那幅唯一的画卷染了一层昏黄的微光。我指尖轻点,缓缓顺着线条勾勒我的心上人。景轩,青庐人定合卺双成,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呢。
那年你曾说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知你有凌云壮志,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只有微笑着点头。
记得那时,落雪如絮,江心一轮明月;这么多年了,寒江雪终映明月。
景轩,我用这一生等你,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