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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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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上的关系相当混乱,我每隔两三天就会有新发现,专情、忠贞这种的美好品德对他们来说就是个笑话,他们崇尚多多益善,喜新而不厌旧,这给我的观察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害我总是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后我倾向于假定任意两个人之间都有一腿。
唯有杨雄石秀是个例外,自打情书风波后,狗男男的感情一直非常稳定,既不受第三者的影响,也不受梁山风气的影响,俨然是一对儿出淤泥而不染的婷婷玉立白莲花儿,亲密得针插不进风吹不透的,这种架势真令我讨厌,卑鄙无耻的狗男男竟然还是痴情种,这岂非显得生前的我更多余、死得更正确了么?不,这我坚决不能承认,他们早晚会彼此厌倦,我要一直等下去,直到他们分开的那一天。
等待的日子真难熬,我得不断忍受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搂搂抱抱,还要听那些已经被重复了一千遍的甜言蜜语、肉麻情话,更痛苦的是每到晚上还得被迫观看他们在床上孜孜不倦地滚来滚去、勤奋耕耘,至于为何是被迫,那完全是因为其他人的表演比他们两个还难看,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好勉为其难。
不过有段日子我得到了些许解脱,就是石秀被关进大名府大牢的那阵子,看着杨雄一个人坐在床头发呆发傻真痛快,独守空房的滋味叫他也尝一尝,省得他总当老娘当年红杏出墙是吃饱了撑的。要说这一次他们两个也的确倒霉,宋黑子一发兵就出事,不是碰上官军袭击老巢就是身患重病,拖拖拉拉足有大半年才把石秀救出来,急得杨雄眼睛都绿了,瞅啥都像石秀,每天嘴里念念叨叨,搞得大家一见他就头疼,背地里撺掇宋江说要是再救不出石秀,就把杨雄也直接扔里头算了,再听他念下去,不用等朝廷发兵,早晚自己玩完。
这期间我去牢里见过石秀,他活得可比杨雄滋润多了,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观点:帅哥在哪里都受欢迎,何况还是英雄帅哥。牢里那个节级蔡福像供祖宗一样供着他,每天好酒好肉伺候着,更有一位风流倜傥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声名显赫的牢友卢员外陪他畅谈人生,据说这位员外的老婆也出墙了,所以石秀跟他相当投缘,不过这位姐姐比我厉害,不仅跟管家出了墙还打算谋夺家产害死员外,这种事情我还真干不出来。“员外,对于这种女人,下手就要狠一点。”石秀向卢员外传授经验,卢员外懊悔不迭:“唉,都怪我不听小乙的话啊,我的小乙,你在哪里……”然后他就开始呼唤,那语调就跟杨雄呼唤石秀一模一样,于是石秀更喜欢他了,两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连说话的方式都极其相似,石秀开口就是“我哥哥杨雄……”卢员外开口就是“我的小乙……”两个人越说越热乎,越说越对味儿,渐渐地就有点变味儿,石秀的开场白变成了“员外哥哥……”员外的变成了“阿秀……”我一看大喜,这苗头发展势头良好,眼瞅着就要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乾坤大挪移,这两人要是成了,杨雄那厮还不得去死?那样最好,他剖腹我递刀,他上吊我搓绳,他喝药我烧水啊,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这点情面总是有的。至于那个小乙,帅哥没啥可愁,这小子在梁山人见人爱,惦记的人队伍能从忠义堂排到金沙滩去,自会有人去抚慰他那颗可能受伤也可能不会受伤的心。所以想来想去,这件事绝对有看头,我满怀希冀,就盼着大功告成的那一天。
大功终于告成,不过不是我的大功,而是宋黑子的大功,我最讨厌宋黑子,这世上怎么会存在这种奇葩呢?该长的地方短该短的地方长,该黑的地方白该白的地方黑,该硬的时候软该软的时候硬,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偏来,节骨眼上他带着一伙强盗闯进大名府劫牢,硬生生地拆散了卢俊义和石秀这对未来鸳鸯,为此我郁闷地跑到奈河桥上坐了三天,孟婆开导我说不用发愁,人生不过百年,再深厚的感情也无力抗衡死亡,这话让我更加郁闷,我突然感伤起这世上所有人的共同命运,觉得多少热闹快活到头来都是悲剧,一场又一场,一轮又一轮。
梁山招安的那天阎王叹息了一声,我明白最后的结局即将开启,这一次,没有谁救得了他们。征方腊的途中宋黑子志得意满、踌躇满志,可我很清楚地看见了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层层黑云,那是天神打下的凶兆烙印。
他们开始一个个地倒下,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过去他们能在刀口下逃生,现在他们打个埋伏都能丧命,过去的敌人抓到他们指望邀功请赏,现在的敌人抓到他们二话不说举刀就剁,过去他们从来不生病,现在他们一群群地生病……我其实不想多说,因为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这回我知道了为什么————再有血有肉、刚强勇猛的英雄好汉也得受人摆布,他们的誓言再热血、豪气再冲天,终究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粒粒棋子,主人轻拂衣袖,他们便要地动山摇。
石秀被射死在昱岭关下,他曾说要和杨雄生死一处,可偏偏这一次,杨雄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是会觉得遗憾还是幸运,我想他大概来不及想什么,因为那箭雨来得十分快疾,他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咽了气儿,一条好汉的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不用百般设计,也无须天罗地网,只消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点来上一通乱箭,一切都解决了。
我以为杨雄会哭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可是他争气得令我大失所望,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伏在石秀尸体上絮絮叨叨地说了一晚上的话,仿佛石秀还活着,仿佛他们现在并非在江南,而是躺在梁山泊卧室的床上,那时石秀也总像这样安静地躺着听杨雄说话,不同的是现在的他紧紧地闭上了那双水灵动人的大眼睛,我曾经怨恨过这双眼睛的低级趣味,却不得不承认它们很美,对于美丽事物的殒灭,我总会抱以深深的遗憾。
杨雄说得那些话我再熟悉不过,在我心目中那不过是一对狗男男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的奸情史,可如今听来却别有一番旷味,杨雄的语调轻柔缓慢,像是害怕惊醒石秀,真能惊醒就好了,石秀一定会笑着抱住他,吻他的脸,夸奖他记性真好,从没有人像石秀那样喜欢赞美他,连他爹娘也包括在内,更不用说我,我的眼里他一无是处,石秀眼里他金光灿烂,如今失去石秀,他又该到哪里去找寻活下去的信心呢?我想他再也找不到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全心全意执著无悔地深爱着他的石秀,从开始到结束,从相逢到死亡,我想我当初错看了石秀,他的心机固然深沉,可那份对杨雄的情谊却也更为真切,他固然有牵着杨雄鼻子走的时候,可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却都在坚定地追随着杨雄的脚步,如果石秀还活着,我会一直冷眼旁观,可现在他死了,我便终于可以为他盖棺定论,杨雄啊杨雄,你何德何能!
我等着杨雄哭出来,就像当年我哭师兄那样哭,这对狗男男当年下手的时候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生离死别的这一天,我曾对他们充满恨意,可面对此情此景恨意渐渐淡去,只消一场哭泣便可令其完全消散,同为过客棋子,谁又比谁幸运多少呢?哭出来吧,哭出来的话也许能够引得石秀的魂魄归来看上一眼,石秀生前可是连他咳嗽一声都要紧张得询问三遍的,他会回来……不,我想到这里突然猛醒,意识到这次石秀是万万回不来了,我亲眼看到他死的那一刹那魂灵出窍,很快便被神将锁走了,我不知道他将被锁去何方,那神将身上灵光环绕,我没敢去追。
杨雄到底没哭,他咬着牙硬撑到了战事结束,这种坚毅他本不具备,而今体现出来倒也不显突兀,从打石秀死后他做什么我都不觉奇怪,因为他早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杨雄,我似乎能从他身上看到石秀的影子,那影子越来越清晰,最后甚至遮住了他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就连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回程的路上杨雄病倒了,宋江满眼垂泪地探视他,他的嘴边却挂着微笑,直到临死的那一刻他也在笑,甚至笑得更开心,他说他看见了石秀,石秀不负前盟接他来了,这纯属胡扯,他的眼神该有多烂才能把我看成石秀,可惜老娘我本想吓吓他的……罢了,人死为大,跟个将死之人计较个什么劲儿,我叹息着隐了身,然后听到了他的号啕大哭,他哭着喊兄弟你怎么走了,你等等哥哥啊,哥哥马上就咽气儿云云,他说到做到,果然立刻就断了气儿,神将锁走了他的魂魄,我依然不知他们去往哪里。
这幕戏我终于等到了终局,它的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这种惨烈指得不仅是结果,更包括过程,指得不是死亡,更包括活着,死者可痛,生者可悯,当年的梁山水泊一百单八将,而今唯剩寥寥二十几人飘零四方,想来可叹。我问阎王,那些善终者,算是被格外开恩了么?阎王回答我,那是为了避免千篇一律,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拥有被继续摆布下去的价值。
都结束了,我想,至于他们的魂魄最后去了哪里,是分散各住还是汇集一处,是转世投胎还是等待归位,这些我都不再关心,一场轰轰烈烈的梁山聚义、一段感天动地的兄弟情深、多年纵情挥洒的快意人生,得此一者,已为大幸,何况他们三者俱全。据阎王说九天玄女正在向玉帝请旨恩准天罡地煞归位,但玉帝迟迟不肯松口,我想我等不及看到他松口或者否决的那一天了,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召唤我,我要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快意人生了,运气不好的话,也许下辈子还会遇到杨雄石秀这对儿狗男男,那我可一定得躲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妄图尝试拆开他们。
“但愿别再见了”接过孟婆汤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愿望,远处忽然传来阎王洪钟般的大笑,我灌下那碗汤水,心里一片空白,我身后那家伙喊得是什么来着,没头没脑的,好像是什么“他们归位了”,可他们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摇摇头,大步迈过了奈河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