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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南苑 ...

  •   正月里,大队人马跟随皇帝赴南苑狩猎。大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五人骑马随驾。有心人都看得出,这是二征噶尔丹康熙属意的几旗营主。

      因这次出门只有少量女眷随行,其中并无格格,所以我跟在随驾女官的车里。不得不说,这御驾简直慢的离谱。从蒙古一路回北京,我已经领教过马车的速度。只是这次人多马多东西多,又是圣驾在路上,还要不时停下休息,好在满人一天只吃两顿正餐,要不就这么三番四次的走走停停,我看第二天天亮也到不了南苑。

      清朝时期的南苑有四处行宫,还有若干庙宇。这次康熙选择下榻在旧衙门行宫,简称为旧宫,是顺治十五年在旧提督衙门的基础上重加修葺过的,也是清朝在南苑的第一座行宫。行宫有宫门三楹,前殿五楹,二层、三层殿宇各五楹,朱门绿瓦,金碧辉煌,比邻有德寿寺、关帝庙、永佑庙,是皇帝来南苑狩猎临幸之处。

      旧宫地处南苑的东北部,地势较高,东部、南部有凉水河围绕,常年水流不断,古木参天。康熙就是看中这里环境怡人,且离教场不远,所以一早命人收拾好,带着皇子们浩浩荡荡驾临。

      御驾到行宫那个晚上,皇帝就先带着身边的人和阿哥们前往旁边的德寿寺、关帝庙等逐一拜神上香。我身处的成长环境里,虽然无神论者多一些,但我仍崇奉孔夫子的话,“敬鬼神而远之。”有信仰总是好事,连杨振宁也说,“科学发展到最后是哲学,哲学发展到最后是神学”,连霍金在面对世上有无鬼神的提问时,也只回答“maybe”。

      庙里云烟缭绕的香气使我内心安定。我虔诚的奉着一束香,跟在皇帝后面重重的叩头。

      离开最后一座庙宇的时候,一直走在我前面的四阿哥忽然放慢脚步,趁皇帝不注意,慢慢踱到我身边,仰着头,背着手感叹道,

      “上次一同来南苑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姑娘。”说着,在自己胸前的位置比了比。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纤尘不染的宠溺。

      当天晚上,我又开始做瑭铮小时的梦。

      在慈宁宫的大殿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将我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用她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告诉我,

      “知道老祖宗手里为什么整日握着这佛珠吗?”

      “因为老祖宗信佛!”我稚嫩响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殿。

      “瑭铮啊,我的孩子。握着佛珠念佛的人,手里握的不是如来,而是自己。那整日在手里一颗颗来回滚动、反复的,也不是念珠,而是他自己的心。信佛的人,是在磨自己的心啊。想把自己的心呀,给磨光滑了!磨的呀,再也没有棱角,他也就不再会有嗔、怒、痴、怨了。”

      “那老祖宗,您为什么还会流眼泪呢?”我曾无知的问。

      “孩子。我想把我的心给磨平喽,可是几十年来……几十年来,我日日握着她,却总也、总也磨不平啊!”

      后来,她把四阿哥叫到跟前,抚摸着他的头,慈爱的说,“四阿哥,我把这串佛珠送给你!你记着,这是老祖宗给你的遗物,你一生都要好好地收藏她、妥善的保管她,你要日日把她放在手心里,直至把那上面的棱角都磨平为止。”

      那位了不起的老人穷极一生都没有做到的事,在她死前,又传给了她的重孙。她握着他的手,又握过我的手将我们的三个的手合握到一起,含着泪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最后在四阿哥手上下了力道,轻声道,

      “记得,要好好收着她!”

      年少的四阿哥郑重的点点头,目色坚毅。

      四阿哥与一个小女孩跪在慈宁宫的灵堂上伏地大哭。哭累了,他起身替小女孩擦了擦腮上的眼泪,把自己手上的长念珠小心翼翼的解开,取下一颗珠子,缓缓地拉过小女孩的手,又缓缓地放到她的手心。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动容。年幼的瑭铮还什么都不是很懂,但是她感觉得到手心的珠子是暖的。那时她以为自己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而实际上,老天爷是在那一刻起,才给了她这一生仅有的、骨肉相连的、呴沫相濡的亲人。

      我又从噩梦中惊醒。梦结束于那个小姑娘的泪涕俱下。

      夜晚行宫的院子里很安静。我随手披了件外衣,蹑手蹑脚的推门走到院子里。

      夜空。星大如斗。

      我搬了个小木凳子坐在天井中,抬着头看天。身上还是被刚刚的梦吓的一身冷汗。

      瑭铮啊瑭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把这样难做的处境抛给我,又给了我这么多参差不齐的记忆,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吗?如果你是需要帮助的话,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明确的提示呢?

      四阿哥……他似乎很喜欢你啊。还有皇太子、八阿哥、六格格,还有那些比你更加年少的弟弟妹妹们……你似乎在这些玩伴里人缘很好,可是他们都喜欢你的什么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继续在我身上看到你的优点。你一定不是像我这样谨慎小心到战战兢兢的地步。你面对这些肯定比我要如鱼得水。

      你能让孝庄那么聪明的女人视年少的你为心腹,你能让康熙这么精明的皇帝愿意把你带在身边……等等!他们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他们不可能花心思去养一个没有用的女孩儿,你还远远没有美丽聪明到天上有地下无的程度,你身上一定有什么利用价值。

      对,他们一定是看中了你的某种特性,这种特性是能为他们所用的。可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唉。”我叹口气,又陷入了另一个巨大的困惑。

      我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被困住了,所以想到外面走走。我拉开院门,抬起头,正见披着外衫的四阿哥也在引颈深思。

      我在意料之外看到他,于是轻轻呼了一声,

      “四阿哥!”

      四阿哥闻言回过头来。他看到我,似乎也有点意外,但他是多么的处变不惊啊,他并没有因为看到我而多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难道是因为此时此刻的我,是我自己而不是在扮演瑭铮?

      这样的思虑之间,我便不再敢开口。

      “瑭铮,你还记不记得太皇太后走之前留下的话。”

      四阿哥这一问,来得很突然。他似乎想了好久,又似乎是灵光一现,声音清冷,听不出喜与悲,仿佛是从远处飘摇而来。

      于是我就想到刚才的梦境里那三个人的手紧紧相叠的一幕。我点了点头,回答他,

      “当然记得。”

      他回过身,把手扶在我的肩上,我下意识的斜过头一看,正看到他手中握着的一串念珠。想来这就是太皇太后赐给他的那个“遗物”。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给我的那颗念珠,正是这手串中的一颗。

      我想,他在一个懵懂的年纪,在太皇太后的灵前摘下一颗念珠给瑭铮,应该是一种庄重的承诺。最起码,是在承诺要好好照顾那个小姑娘。那个时候他们还都只是单纯的小孩儿,他看到抚棺大哭的小妹妹,心中所想的应该只有——她很可怜,她失去了亲人和唯一最大的依靠,她需要保护、需要帮助。而他,他正在成长的时候失去了爱他如亲生的养母,和被迫接受一个一直彼此的疏远生母。他觉得自己能理解那小女孩的彷徨和痛苦,所以他想要保护她,作为一个刚刚有男人意识的男孩儿。

      我想,也许他们之间情感的变化就是出自这种最本能的惜悯和同病相怜。

      四阿哥没有看我,他和我一样,眼神都落在他停留在我肩膀的那只手上。

      他说,

      “这么多年,很多话,我们都没有好好说清楚过。”

      我忽然就紧张起来,全身上下的肌肉全都紧绷着。

      “四阿哥,其实,”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想阻止他说出某些话。

      他忽然看向我的眼睛,

      “你有话要说?”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寒冬郊外,夜凉如水,四阿哥还是快些回去歇着吧。”

      然后不由分说的转身回了自己住的院子。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一口气把门关住。一直到插上门栓的那一刻,我的心还在突突的跳个不停。我按按自己的胸口,背靠着院门,想要让自己冷静一下。

      我不知道这时候门外的四阿哥是何感想。但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他,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想要说那些话的人。我不是瑭铮。

      第二天一早,皇帝就带着阿哥们前往教场练兵。他自己坐在晾鹰台。几位将要出征的阿哥在校场下骑着高头战马,每一个都是威风凛凛。皇帝要带出去三征噶尔丹的这几位中,最大的是四阿哥,只有十九,最小的是八阿哥,也才刚满十六。

      三声鼓闭,一身戎装的大阿哥从校场东面策马而出。他手持长剑,行至看台中央,再向皇帝请示之后,向天高举长剑三次,战士们便如得号令,高喊着号子开始练兵。

      整个晌午,皇帝都坐在看台上没有离开。即使有人回禀按规矩他已经可以去休息了,他还是居高临下,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的儿子们。

      校场之中,上至阿哥将军,下至每一个无名小卒,无一不精神百倍,每个动作都刚劲有力。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是战争之前军队士气的提升,也是一个很好的个人表现的机会。

      我在皇帝身后站着,眼看四阿哥在太阳底下舞刀弄枪,汗如雨下,禁不住恍惚起来。想象着这么年轻有朝气的他,身着这幅铠甲,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道,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果然要经历血与汗共同的浇灌之后,才会有那种让女人为之着迷的刚毅硬朗的面目。

      因为整个上午大家都累坏了,所以中午休息的时间被皇帝拖长了一些。我在帮着玉璐玳她们伺候完皇帝午膳之后,也被允许可以回自己房间睡一会。

      可是我回到自己屋子里,刚刚合衣躺下,就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谁?”

      “瑭铮格格!奴才秦升,是八爷派奴才来找格格的!”

      我从床上坐起来,冲门外的秦升道,

      “八阿哥找我有事吗?”

      “八阿哥让我告诉格格,是去欣赏马术表演。”

      “知道了,你先回去,告诉八爷我换身儿衣服,马上就来。”

      “是,奴才先告退了。八爷在凉水河西岸的马场等着您!”

      我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装束,换了身轻便点的衣服,悄悄地前往马场。

      中午的马场几乎无人,只有几个管马的和八阿哥身边的小厮,整个马场安静到能清楚的听见水流的淅淅声和风吹草木的沙沙声。我正情趣昂然的欣赏着自然美景,却见不远处,八阿哥一身简洁月白的骑装,独乘一匹棕色良马于草场之中。

      我整理笑容,挪步朝八阿哥走去。

      “八阿哥!”

      他闻言调转马头,几步飞奔到我身边,眉间带笑的问:“你来了。”

      “嗯,”我颔首而应,“八阿哥这么好的兴致。累了一上午,怎不好生歇着?”

      “上午练兵练出了兴致,正是精神大好的时候!”他眉宇之间仍是笑意,勒马徐徐而行。他避开有人的地方,朝东边丘壑续行,速度并不快,我也不再问,默默于一旁跟随。

      “你知道吗,离京之前,皇太子曾自请出征。”他目视前方,声音轻柔明亮。

      “是吗?”

      八阿哥轻轻一勒马,回头对我说:“皇阿玛没有答应。”

      我点点头,我记得那天在书房,皇太子是主张不再御驾亲征的,看来是后来终于揣对了圣意,可以已经来不及了。我微微停顿之后,又道,

      “八阿哥想去噶尔丹吗?”

      八阿哥摇摇头,语气里有一点无奈的说,

      “这种事情,并不是我想与不想的问题。皇阿玛站在高处,我们都是他的安排。无论我们想不想去,该不该去,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们只能听从圣旨。”

      我摇摇头,忍不住深叹一口气,这是多么强烈的无奈和被动啊。我努力的想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讲一些开心点的事,

      “这次出征的阿哥里,八阿哥是最年轻的,皇上现在起就给你这么多好机会,毕竟是件好事吧!”

      八阿哥又是笑,这笑深但短促,他俯身点点我的头,说,

      “就你明白的多!”

      然后直起身子来看着前方,喃喃自语,

      “要是我们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时时刻刻看到皇阿玛的态度……”

      这话忽然说的我不知所措,我思量片刻,话锋一转,

      “我这小丫头,大概只有徒步追马的份儿。八阿哥不肯赏我匹马骑吗?”我看我还是顺杆儿爬,看看他想做什么再说。

      八阿哥回头看看,才发现过来,原来他自己一直再自然不过的策马前行,而我只以脚力跟随。他见我欲回过身子招手,像是要喊人备马,便伸出一只手横于我面前,挑挑眉,

      “上马!”

      我想推脱,他却已经拉住我的手。他用力一拉,便将我拉上马背,一拍马尾,两人已飞速前行了数里地。

      “这里果真不如科尔沁草原,你看这草地,这么隘小。”我坐在马背上四处看光景,忍不住感叹。虽然只在科尔沁停留了没几天,但那草原的宽广碧绿,天空高旷蔚蓝,牧人策马扬鞭,都让我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有悠扬的马头琴,有清风明月万里碧玉。没有战争的时候,那里的人无忧无虑,令人称羡。

      八阿哥紧了紧缰绳,让马缓速,

      “你三岁就被带进宫里,还记得科尔沁么?”

      这要怎么回答?我赶紧搜肠刮肚的想说辞,道,

      “想记得总是能记得的。科尔沁的草,科尔沁的牛羊,还有科尔沁的太阳!都是和北京城里不一样的。而且我几乎年年秋猎都随皇上回塞外,怎么会不记得?”

      “那在你心里,是紫禁城的太阳更好,还是科尔沁的?”

      “我喜欢草原。”这是真心话,想到几百年后的科尔沁已经沦为大片的沙漠沙漠,我更是禁不住感慨,“可是我毕竟不是在那里长大,对那里不够熟悉。也许,还是北京的太阳和我比较熟!”

      这是实话,无论是现在的京城还是百年后的。

      “是吗?”八阿哥不再作声,只默默的骑着马。

      我坐在他的马鞍前,他两手围过我的身体勒着马缰。这个状态,让我丝毫不敢乱动,只要我身体往后倾斜一点,就等于是整个人倚在他怀里。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坚持反抗上马,如此暧昧的距离,他呼吸的空气都打在我后侧的发丝之间。

      我看看周围寂静越来越荒芜的景色,忽然打了个寒噤。想了想,口道,

      “八阿哥呢?你更喜欢京城,还是草原。”

      八阿哥停顿了一下,回答,

      “也许是草原。”

      我问,

      “为什么?”

      他若有所思的回道,

      “有的时候,也许只有自己不曾拥有的,才是最好的。”

      “嗯?”我回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再说,这个假设不成立,我并不怎么喜欢太阳……”

      他看着我看他的眼睛,忽然安静了。我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忽然消散,取而代之的一股难以明辨的戾气。

      八阿哥忽然将手臂收紧,脸贴到我的脸旁边,唤我,

      “瑭铮……”

      我的脸在他贴过来的倏然间滚烫,我赶紧挣脱马缰,心中大呼不好,

      “八阿哥!八、八哥不是请我欣赏马术表演的吗?如果没事,我还要赶回去伺候皇上。”

      八阿哥几乎不可闻的轻笑一声,松开握着缰绳的左手,重新将马头调转,换了语调,

      “就知道马术表演一定能引了你来!今晚是大哥在福辛楼摆了酒席,说这次又有这么多兄弟要随驾出征,要邀一起出行的兄弟们小酌。我知你这几日都忙着伺候皇上,所以特意寻了个理由,让你跟着我一起去热闹热闹。”他停下来,看了看我的反应,然后继续道,“估计今晚皇兄们不会再谈战事了吧?”

      他朝我扬扬脑袋,一脸我难以看懂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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