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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推与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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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驿站。
由春雪和冬蝉伺候着换好睡袍,我倚在窗边的单人塌上,手里卷着一本《楚辞》闲翻。门外忽有敲门的突突声。春雪起身去开门,我听到门开和门关的吱呀声,又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我未抬头,只挥了挥手,道,
“我这里不需要伺候了,你回去睡吧。”
那人笑了。我听到笑声,惊诧的抬起头,看到四阿哥长衫齐整,负手而立,眉间含笑。
“四阿哥!”我连忙站起身来要行礼。
他摆摆手,坐到我面前的太师椅上,弹弹袍面,也不开口,只一脸“你跟我解释吧”的表情。
我将手中《楚辞》合起,拉过旁边挂着的外衣套上,向着外厅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四阿哥坐到小厅的八仙桌前。
我沏了一杯茶敬给四阿哥,他接过茶,我便慢慢道,
“也没什么可说。不过是在太子的别院撞见了,顺便帮他解了围。”
四阿哥点点头,
“我不是问这个。”
我抬头看看他,知道他说的是我对尚戚的态度,便不紧不慢的饮了口茶,解释道,
“我瞧这尚戚,确是胸有丘壑之人。若不是戏子,大可有一番作为。”
他的眼珠转了一下,然后眼帘微低,微笑饮茶。见状,我便也不再提。
“好了,不提尚戚。我们也快到遵化,你有何打算?”
我挑挑眉,
“我左右也决定不了什么,何必打算,等圣旨呗。”
“皇阿玛只说让你去守灵,却没说究竟守到何时。可我拜谒礼节结束后,至多再留个三两天,就必须启程回京。”
我点头,
“我一人守灵也没什么不好。每日给老祖宗上上香,想起就起,想读书便读书,天高皇帝远,乐得我逍遥自在。”
“你一贯有办法苦中作乐,何事都看得如此潇洒。”他感叹。
“彼此彼此。这都是无从选择的结果。”
他沉吟一声,道,
“回京之后,我会继续想法子,尽早接你回去。”
我忽然想起十三阿哥偷偷溜进慈宁宫来看我时说的话,意识到他并不仅仅是要接我回北京而已。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于是我微笑,满眼信任回应他的笃定。
有些事情的发展,自然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你走,如果你刻意的安排,则会适得其反。
我们与尚戚在一个大雪初停的早上分别,到了遵化的第一天,再次的不期而遇。这下,连尚戚自己都不得不感叹缘分弄人。
皇陵的旁边有专门为皇帝拜谒祖先所建的行宫,比起那些著名的皇家园林规模不大,但是住我们一行人绰绰有余。
我们按照程序先去祭拜世祖皇帝,然后再去祭拜他的额娘。因为四阿哥是代表皇帝来祭祖的,所以礼节十分繁琐,幸好绝大部分的过程我都只需要看着。一切结束之后,我跟在四阿哥后面对着大殿里的画像三跪九叩。
在清朝,我几乎每天都要跪拜这个“老祖宗”。她从未正面出现在过我有限的“瑭铮”生涯中,但却时时刻刻影响左右着我的生活。是她的喜爱让我入宫,是她的青睐和算计让我沦为一颗没有主权的棋子,可正是因为她把我摆成一颗棋子,才让我在得以留在我喜欢的人身边。又是她倾尽一生所学,细心的教导我宫廷的生存法则和各种自保谋生的手段。是她用自己尊贵的身份保护了年幼的我,是因为和她流淌着一样的血液,才让能我被这宫廷的人高看一等。甚至到后来的那个谣言,都是因为她一生的经历而加深了别人对我看法。瑭铮的一生,都是被孝庄一个又一个的决定改变的。每一个都至关重要,足以夺走和给予一个女人的全部。
她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我常想,孝庄最初对瑭铮的喜爱大概是一种变相的思乡情切。因为她已年迈,不能再回到她思念已久的辽阔草原,所以她就把这个美丽的草原小姑娘留在了身边。仿佛看到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家乡和年轻的自己。大概那个时候的瑭铮身上还有很多很多草原气息,比如自由,比如爽朗,比如天真无邪。但,那是因为孝庄没有看到现在的瑭铮,她料不料的到,因为她的思乡,会让一个女孩失去她所有自由快乐的天性,会磨平她全部的棱角,会让她一天天变成这座大枯井里的悲剧。也许还要重演自己。但她知道她也会这么做,她一早就摆清了自己的立场,她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却是爱新觉罗氏的女人。为了牵制蒙古,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一连娶两个他不爱的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最后使得儿子殉情而去。儿子尚且如此,一个娘家的外曾孙女又算什么。
又可解乡愁,又可牵制蒙古。美丽的小瑭铮若是在她这里玩耍成长时真的与哪个皇子皇孙情投意合,那正好又让满蒙亲上加亲,博尔济吉特与爱新觉罗愈加糅合。瑭铮是她的棋盘上一颗微小的但却颇有作用的棋子。她任意的操控着瑭铮的是非观与处事学。她让瑭铮成为一个完全依附于自己的理论价值体系下地附属品。
可是啊,小小的瑭铮,你是否感觉的到。当那只慈爱温暖的大手牵着你带你踏进慈宁宫的时候,就是你堕入无底深渊的开始。
她云淡风轻的将一个净如新泉的女孩拉进这场天下第一大棋局。甚至让瑭铮反应和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悲哀的是瑭铮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阵。
大殿里依次挂着她的公公、丈夫、儿子的画像。还有那个未被允许刻意抹去的她的情人。我挨个的磕头。我的额头沉重的撞击着石板,我在想,这真是一个厉害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给我的和从我身上拿走的,究竟能不能等重。
我坐在行宫的院子里,看雪压枯枝,思虑飘忽。
“又下雪了。”
我知道这是四阿哥的声音,所以没有刻意回头,
“是啊,今年冬天已经下过几场雪了。”
“我记得太皇太后离开的时候,也是下着雪。”他的声音和清凉柔和的雪瓣一起飘落至我的耳际。
我点点头,我看到过那一幕。瑭铮经历的那一幕,被她镌刻在记忆深处,以至于我使用她身体的时候,仍然无法被磨灭。
“那是那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我们本来在院子里玩雪,我记得……是在打雪仗。太子和我,还有你和八阿哥。结果忽然听到大殿里的哭声,我们都吓坏了。等到反应过来,太子带着我们冲进屋的时候,老祖宗已经走了……”
四阿哥点点头,
“是老祖宗让皇太子带我们去院子里的,她大抵是知道到了自己快要……不想我们看到那一幕。”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小,太皇太后对我们就比皇上还严厉。功课不过,要被罚禁闭,有时皇上都说看我们还小,不忍心关那么久,但是太皇太后从来不因为孩子的眼泪心软。有的时候大家坐在慈宁宫吃饭,皇上常常会说,家宴不必太过拘礼。但是老祖宗呢,即使孩子们的桌子上有筷子碰到碗的声音,也是要一个一个找出来罚的。我记得,有一回一餐晚膳之内,我被罚过,六格格被罚过,八阿哥也被罚过。”说着说着,两人都来了兴致,我回头看着四阿哥。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他的脸上也浮现了笑容。
他接着我的话说下去,
“我记得那晚,本就练了整个下午的布库,大家都疲的很。谁知好不容易上了餐桌,却被老祖宗一次一次的训示,弄得整顿晚膳食不下咽。我还记得,那时八弟只有五岁,第三次被老祖宗罚的时候,都快要哭出来了。”
“是啊。小时候不懂事,常常会哭的。”我想,现在无论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都早已能对各种责罚处之泰然,至少不会慌张流泪。
四阿哥点点头,然后他又说,
“不过老祖宗对我们要比皇阿玛更细心。有时她的体贴,我们当时感觉不到,过后想起,才倍觉温暖。况且她老人家教导的东西,我们受益至今。”
这是实话。如果没有她的言传身教,我有可能早就迷迷糊糊的死在了紫禁城里。但若没有她,瑭铮就还是个蒙古小格格,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就有可能还在我的二十一世纪逍遥快活的做我的屁民。若没有她那些教导,瑭铮就不会被相中做一颗棋子,即使在皇宫,至少她会安然无恙的老死。
所以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轻轻地说了声,
“是该谢谢她。”
四阿哥大抵看出我有不同心思,便道,
“我以为那时你年纪还小,好些事情,都不见得记得清楚。”
我不知该怎么告诉他那两个灵魂争夺一个肉身的故事,便喃喃自语,
“也许真正重要的事,之所以记忆深刻,并不关乎时间的长度。”
他似乎有些狐疑,看着我的眼睛,久久不言。
我被他看的有些心虚,抬起头来,但见那双细长的眼眸下漆黑的凌晨时分,犹如一个黑洞,快要将我整个人吸进去。
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更长,我听到他的声音传进耳朵,
“坐在这里如此之久,也不加衣物,不怕着凉?”
我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那双眼睛的魔力让我有些忘乎所以,我注视着他的面容,好似自语一般的说,
“我在赏雪啊!美景一纵而逝,也许我回去加件衣物的功夫,雪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