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四章 ...
-
有人惊叫,有人喝斥,有人嗔怪,茂元捂着肩头退出来。皓月当空,夜凉如水。这夜的繁华,夜的苍凉,夜的无常啊,他一头栽倒在花木葱茏深处,昏昏睡过去。
这一次病势不轻,昏昏沉沉中觉得归家老俩口在床前殷勤问候,川流不息的医生,下人。
渐渐的人声远了,渐渐悄无声息,他努力睁开眼,床前书僮递上一碗药来,他伸手挡开,挣扎着下床,推开窗,水草丰沛,那些荒草漫过小径疯长,海棠花瓣零落成泥,正是绿肥红瘦。
书僮道:“少爷,自你病了不久,归家就全都搬走了,只留下一个看院的老公公。”他吩咐唤那老公公上楼来,老公公嘘寒问暖客套了几句,见书僮下楼去了,道:“赵公子,这宅子本是归夫人娘家的产业,归夫人是独女,嫁去大辽归家后,娘家渐渐败落了,只留得这一座偌大的宅子,谁想一年多前忽然举家搬过来。”
老公公叹口气:“我是看着归夫人长大的,她嫁去归家一别就是十几年,听得归家下人讲,归夫人生产时只以为是难产,直生到第三天黄昏,才生出大小姐夜来,谁知到月上中天又生出一个女儿来,归家得了这一对女儿,明珠也似养着。夜来从小不喜哭不喜人抱,月来恰好相反,俩个女孩儿性子虽不同却是一样拗,常常互相扮了对方捉弄家里人,可惜老奴才无福,没能照看这一对小姐。”
茂元眼前似乎浮起两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她们在那里哭着笑着闹着,同一张脸却是两个人,她们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但他知道,她们是俩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老公公顿了顿,又道:“按说主人家的事不该乱讲,只是老奴才眼见得公子玉堂金马也似的风流人物如今憔悴至此,不能不说几句,老奴才听说这一对女儿长到一十六岁,一日到江边玩耍,不想起了风浪,双双溺水而亡了,言之凿凿,谁知一年之后又带了女儿回来,只是这女孩儿也是夜里常见,只怕其中有些蹊跷……”
黝蓝的天幕,弯弯的一盏新月。茂元失神的躺在绣帐之中,燠热的空气,嘶叫的夏蝉,肩头的啮印清晰地留下来,变成淡淡的褐色的一圈,他怎么能相信这是多年前的一个鬼魂留下的,他怎么能相信呢。
第二日,他辞别老公公,带了书僮,一路北上。
这一次与初次离家迥然天别。当初出门仓促,并没有随身带多少盘缠,加上他向来用钱无度,已所剩无几。茂元自幼饱读诗书,赵老爷不惜重金聘请名师指点,本指望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插花带锦,然而他现在用翰林院学士亲传的蝇头小楷,沿街卖字,代人写信,凑足路费。这一路上风餐露宿,食不裹腹,偶而想起当年也曾锦衣玉食一掷千金,便觉如前尘往事般虚幻。过了河间府进入析津府,就是辽国地界,受尽了峨冠博带的鄙屑,尝尽了风寒严霜的摧折,这才发现,没了赵老爷无限光辉的笼罩,他赵茂元只是一介落魄书生,同普天下无数穷酸恶醋一样,百无一用。
已是初冬,越向北天气越寒冷,然而越向北,茂元的心越是热切。每当暮鼓晨钟,栖身在寒宅陋室,看纸帐破窗,听跎走鼠蹿,他不禁重新审视自己判断自己,狂热的爱恋渐渐冷却下来,伴着酸痛的腿脚饥饿的肚子,变成一种更为深沉感情,那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艰辛的万里追寻有了一种新的动力。
这一日行到漠河,冰天雪地,朔风呼号,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便如拍人耳光一样。
主仆二人衣衫褴褛,形如乞丐,连着几日水米未进,实在走不动了,在河边一间破庙里歇息。庙里已有十几个乞丐瑟缩着挤在墙角,一个小乞儿道:“哥,我肚子饿。”稍大的乞儿道:“先忍一下,等过几日河水冻结实了,便过河去到归家讨些东西吃。”“那就又能看见那神仙姐姐了。”
书僮耳尖听见归家二字,赶忙追问,一个老者道:“这些年多亏了归家小姐,去年说是搬去杭州,只以为再不来了,我们这一班人都急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你们两个是新来的吧,过几日一起去吧。”
茂元挤在人群中,不觉眼明心亮,忽地站起身冲出破庙,径往冰面而去。书僮追出来,赶不了几步,大风迷了眼,张嘴喊他,声音刚出嘴又被风卷回来,再追时只听得脚下的冰面咔咔裂出去,哪里敢追,只得拼了命喊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茂元跑着跑着忽然就迷失去了方向,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四面八方空荡荡茫茫然无遮无拦,塞北黑漆漆森森冷的寒夜四面八方裹住了他,他徒然张开手四面八方张望,不见来路也不知所向。
空中陡地炸开一朵烟花,乾坤碧澄澄清澈。硕大的绚烂的烟花将冰面耀得透明深邃,茂元忽然失去了依凭,脚下是黑黝黝的无底的深渊,他犹如站在一块随时会裂开的巨大的玻璃之上。电光火石般,他想起对月来说的那句话。烟花接连在空中炸开,茂元一步不敢再动,他仿佛是掉进了无水的水世界,升到了无云的云外天。
冰面上,一个衣袂飘飘的女子愈来愈近,白色的貂裘,黑瀑般的长发垂在腰际,眼若点漆,红唇如翡翠般透明,她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语,眼眸间一股淡淡的忧郁宁静。明与灭的烟花之下,那熟烂于心宜嗔宜喜的脸庞,美得不近情理。
他们互相对视着,仿佛要把对方看个透彻。
茂元咽了咽,轻声唤:“妹妹,”声音沙哑得自己也听不出了,他低头望着空彻无物的脚下,里面的他形销骨立,粗糙皴裂的脸上满是尘沙,他已不再是“他”了。“妹妹,你还认得哥哥吗?”
女子轻轻闪动睫毛,“哥哥,你千里迢迢来寻的是夜来还是月来?”千里迢迢的追寻已到了终点,他不就是来回答这问题的吗?这一路上醒也罢睡也罢行也罢卧也罢,这问题问了自己何止千万遍!这一刻,他不知是她在问还是自己在问,抑或他和她都不明白?女子幽幽然看着他,双睫一闪,两行红泪缓缓淌下来,沿着她细瓷一般的脸颊滚落,那泪珠晶莹剔透,如红色的玛瑙,滴滴跌碎在她的白裙上,溅落在无底的冰面上,绽出瓣瓣微红,花朵一样盛开。
茂元后退了一步,闭上眼握紧双拳提气在胸,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她的名字:“夜来——”这喊声震得脚下冰层咯咯迸开,震得他全身的血脉贲张,他伸出双臂,向着心中那名字的主人,“夜来,为了你,哥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哪怕此刻就葬身在这无底深渊!不管你是仙是鬼是妖是狐,也不管你是生是死是真是幻,哥哥这心里再容不下别人,哥哥不远万里而来只为见你一面,你心里若也有哥哥就现身一见吧。”
她的身体忽然像被抽离了什么似的一震,软软的向后倒去,茂元伸手揽住她,她微微凄凉地笑着,带着那么多困倦和疲惫,仿佛同茂元一样经历了无数的困顿和挣扎。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盯着他的身后,幽幽地说:“她走了……”茂元回头,墨黑的天空中,烟花正艳丽妖饶,烟雾氤氲着这琉璃世界,他真切地听到有人轻轻的叹息着,仿佛风过松林,仿佛鹤唳长空,近在咫尺又渺远在半天,缭绕的烟雾如女人的衣带般纠缠着他,撞碎在他的臂膀上。
脚下咝咝的蜿蜒着,蛇一般蹿起一道裂缝,茂元将她拦腰抱起,向前狂奔,他踉跄着几次差点跌倒,破烂的鞋子甩掉了,光脚粘在冰面上,马上撕掉一层皮,身后轰然塌陷的冰层,仿佛被激怒而穷凶恶极的野兽般,露出尖利的牙齿紧追不舍,他舍命跑着跑着,知道是逃不掉了,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她向岸边一送,身体即刻被拖卷进冰水中,犹如万根钢针齐齐扎入骨髓,茂元眼睁睁看着一面墙也似的冰块迎面砸下来,他只觉得仿佛从万丈晴空直跌下去,跌下去,一直跌下去……
他跌在一张雕花木床上,醒过来。
琐窗朱户,檀几重维,这是哪里?他醒在哪里?醒在锦帐金屏的家中?醒在桃红雨浓的江南?那重重的往昔不过是一场春梦?那绝丽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幻影?夜来……这名字一进入脑海,他猛地坐起身,这一动才觉得五脏六腑散了似的难受,双腿木桩一样没有知觉。
旁边的白帐里躺着一个女子,那个生生念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