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会》鸢生

6、世界永远是这个样子

　　周传喜和邹靖一到北京，儿子尸体还未见到，校方就把他们安顿在学校里面的招待所里，校长亲自出面和他们谈话，大意就是学校出了这么个事，虽然是好事，但传出去学校的湖里死过人总是不好，怕他们出去乱说，所以要先签个保密协议。周传喜一听就急了，我儿子是救人，是见义勇为，怎么还怕起人来了。

　　校长也不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两人，就是不让见尸体，不出一日，周传喜便坐不住了，虽是冬天，总不能让儿子一直晾着吧。和邹靖商量下，让校长给写个证明，证明周齐是见义勇为牺牲的，才把保密协议签了。

　　终于见到儿子的尸体，两人脸上已是泪水横流，拿着三万块钱的赔偿金，带着儿子就要返家。临走前的晚上，校长陪着周传喜去周齐宿舍收拾东西，在周齐席子底下发现一封信，没有署名，是有日期，是新的，应该是刚放进去不久，没有署名。。

　　信里详细说明了周齐的死因，周齐根本就不是救人溺水，而是被人在夜晚推下水，推他的人正是校长的儿子。一切都是阴谋，这封信如晴天霹雳，炸进周传喜脑海，他不动声色将信封藏进口袋，面色如常同妻子回到宾馆。当天夜里，妻子刚睡着，周传喜便起身掩上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B大校园贴满了周齐事件的传单，更惊险的是周传喜站在学校最高的楼层，手里拿着喇叭，摇摇欲坠，同校长喊话。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辈子的辛劳没能逼出他的智慧，儿子的事件使他超人的智慧迸发。

　　他先是将周齐的事情广而告之，最后以跳楼为幌子，逼校长还原真相。楼底下是一群又一群前来声援的学生们，校长被逼着站在队伍最前面和他对话，旁边的保安维持着秩序。

　　这是一场博弈，更是心理战。双方深谙此道，死守不放，从上午到中午，再到傍晚，光线越来越暗，其中一方知道，只要死守，就有生路。周传喜的体力已有些不支，发了一晚上传单，一天滴水未进，思维有些混乱，眼前更是发晕。

　　直到，天暗了。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惊慌，惊醒了迷离中的人们，抬头，便见周传喜的身影从九楼坠下来。谁是谁非已不重要，看客们惋惜，当事人悲痛欲绝，校长暗地里松口气，丢了乌纱，保得了儿子，已是万幸，两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世界还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亲眼见到丈夫死在自己眼前，邹靖的情绪有些崩溃，晕了过去，热心的学生们抢着把她送到医院，悉心照料。丈夫与儿子的尸体不能再耽搁，学生们搀着她到殡仪馆把后事办了，然后有几个志愿者自愿送她回衡州。

　　来时是两人，回时手捧两个骨灰盒，七万块钱的赔偿金，邹靖已是一夜白发，心力交瘁。校长被免职，学校为周齐办了追悼会，上千名学生堵在学校门口，为邹靖送行，整个过程，邹靖一滴眼泪未掉，痛到极致，连感觉都麻木了。对她来说都已不再重要，人命轻贱地可怕。

　　这是周正记忆中的十三岁，可怕而又冷酷，这一年，世界颠倒了他的样子。

　　何念再次见到周正，已是一个学期后，他的个子长高了很多，下巴开始陆续地发出细细的胡须，站在人群中，依旧瘦瘦的，人愈发的沉默，周身都是冷意。虽是晚了一个学期，但是并没有选择降级，同何念她们一起升初三，成绩依旧好得出奇。

　　周传喜的事情轰动了整个衡州，学校减免了周正的学费，就连何宏都私下感叹，说周传喜是条汉子。生活是自己的，痛是自己，谁都不能代为受过，感叹会随着时间流逝，各人自有各人生活。

　　周家还是很困难，周正每天奔走于家与学校之间，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应对中考，悲痛随着生活的忙碌被压缩，所有的大事件都会随着时间流逝。

　　何念似乎也长大了，她开始蓄起长头发，收敛自己。每次看见周正，心下便会愧疚，尤其是看见周正坐在学校后面的花坛发呆的时候，她似乎看见过他的眼泪。她为自己所作的事情羞愧，她没有给周正的父亲机会，她的父亲也没有，周齐的事情虽是主要原因，但不能排除裁员也是诱因之一。

　　就是在周正父亲去世后的这一年年底，何念的外婆也离世了。直到这一刻，何念才真正见识到的人世间的生死离别。死，就是这个人，从□□到灵魂都不可被感知了，不论之前有多亲密。死，就是不论你如何声嘶力竭的呼喊，世界上最疼你的那个人，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对周正感同身受，同时与两个最亲的人离别，该是世间最折磨人的事情了，而周正正是当事者。她能从人群中一眼就分辨出周正的身影，再次调座位的时候，何念坐到了靠边的窗户旁边，因为周正经常会抱着一摞作业像游魂一样穿过长长的走廊；所有人都抢着坐到中间，因为坐在中间看黑板会看得更清楚；而何念想要将周正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

　　有很多次，她与周正擦肩而过，想要为过去道歉，可是看着周正的眼睛，身上便会泛过一层冷意，从内到外都是凉的。

　　你做过多少次错误的决定，你又为这错误付出过什么。

　　这是何念的十四岁，周正的痛苦与眼泪，她看到，存在心里，加以收藏，无关情爱，只是单纯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