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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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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上亮着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徐雅环抱着双臂,作为废弃的孤儿院剩下的最后一批孤儿,她在等待着来这条街接应她的人的评判。这已经是新年的最后一天了,小女孩瑟缩着身子,通红的小手来回摩擦着。
“您确定是这孩子?”两个衣着华贵的女人走向她。
问问题的女人得到一声亲切的,略显沙哑的回答,“是的,是她。”当徐雅抬起红肿的眼睛时,一双女性的,柔软而有力的手搭在了她肩上,来人抱起她,她接触到那人温暖的呼吸,有点窘迫地眨了眨眼睛,当她的目光定格在那人柔和的面部时,她的呼吸短促地停止了。抱着她的女人的容颜是那么清晰,然而当她合上眼睑时,那张脸却又模糊了。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女性的脸,岁月在那张脸上变得朦胧,难以确认女人的衰老或年轻。那双清澈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透过薄薄的镜片闪出光来,富有穿透力的目光如同海洋的最深处一样平静,那双眼睛天真地望着这个世界,像要说出人们从未听过的话语。
徐雅别开了头,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呵,可爱的女孩。”女人沙哑而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愿意跟着我们吗?不——”女人修长有力的手指抵住了她冻得发青的嘴唇,脸变得严肃起来,像在对她十分郑重地保证,“你不是寄人篱下,你要替我工作,直到你成年。”舒缓的微笑化开了女人严肃的神情,“而到时,只要你想,可以随时离开。你的工资用来付饭钱和学费,余下的我会替你存起来,到你成年时再交给你。”
“吁,嗯…”徐雅忙不迟迭地点了头,她难以相信女人提出的条件。
“宛晴,我们又增添了一个孩子,不是么?”女人把她放下,转身对旁边的女人快活地说,她脸上露出了温婉的微笑,“你叫什么?”女人问。
“徐雅,徐徐走来的徐,风雅颂的雅。”面对女人宽厚温和的目光,她紧张得有点结巴。
“哦,你读过《诗经》。雅儿,”她是听别人读的,因为她不识字,但她没有说。女人柔和的手梳理着女孩湿漉漉的头发,“我叫管琴,今后你要叫我管教授。我旁边的人叫廖宛晴,她负责教你射击和一些其他科目,而你…要称呼她廖教授。你是我们最小的孩子。”
旁边的女人似乎在倾听管琴与徐雅的对话,那张枯槁的脸上略微露出了一抹鄙薄的神色。在昏暗的晨光下,徐雅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女人的神色一闪而过,当徐雅的目光定格在廖宛晴脸上时,那抹神色消失了,女人仅是谦恭地站在管琴身后,低垂的头像一块沉重的化石,看不出表情。
“欢迎你,徐小姐。”廖宛晴看了看徐雅,小心地选择着措辞。
徐雅抬起头,她对上一双向内凹陷的浅灰色眼睛,“那双眼睛看上去有点像死鱼眼,分不清虹膜和眼白的界限。事实上,那双眼睛是没有焦点的。”
廖宛晴薄薄的嘴唇撇了撇,微弱的晨光似乎闪动了一下。她看到廖宛晴古怪的,探究式的目光扫在她身上,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我想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她听到管琴温和的声音。
“是啊,我也这样想。”廖宛晴冷冷的眼睛瞟着空荡荡的新街,含混地回答了一句。
她们向一所隐蔽在树影下的建筑物移动,那扇沉重的木门动了动,阴影在门边浮动着,“谁呀?”门后探出一个脑袋,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敞开的门边站着一个女人,那人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滴水,“进来,或是您愿意待在门外?”女人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倚在墙壁上,那句话显然是针对徐雅的,因为当门‘嘣’的一声关上后,女人面对管琴露出了殷勤的笑容,像个忠实的管家一样,随时准备着一份菜单等待主人问早餐的情况。
“我们回来了,郁琦,给这孩子安置一下吧。”
“主人,客房都满了,只有标本室和蜡像馆是空的——”回答虽然恭敬却很冷漠。
“跟我来。”廖宛晴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我倒是可以安排一个地方…”那黑色身影在房间中漂浮着,如同原本不存在于世间的事物。徐雅着魔地跟着她,直到女人坐在椅子上。
“您跟来了?”她处理着手头的文件,似乎很关切地问,她的手指略微向内弯,蜘蛛似的长长的手指很灵活地在纸张表面摩挲,徐雅发现,她的中指和食指间贴着创膏,白色的创膏旁露出大块黄褐色的色斑,“她似乎不怎么友好——”徐雅想。室内燃着橘红色的烛火,烛泪沿蜡块直滴下来。
“您教化学?”女孩突兀地问,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
“您可以写在纸上,抱歉,我这会儿正在阅览一份打印稿。”
“可是…我不会写字…”徐雅的声音逐渐低下来。
“那么诗经呢?”
“那是我听别人读的。”烦躁的情绪涌上来,她一时忘了撒谎。
“哦?那么对您来说,一切得从头学。”廖宛晴放下打印稿,接过对方递来的空白纸张,薄薄的嘴唇扭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我想问,您教化学吗…”徐雅不安地揉着手。
“化学?”她灰白而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也可以这么说吧。”女人转动着椅子旁边磨损的手杖,嘴角旁难看地挤出一丝近乎温暖的微笑,“我们是很好客的。”
“那么…教授…今晚我睡哪呢?”
“那么…今晚你睡哪呢?”对方嘲笑般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刺耳。她弯曲而修长的手指蜘蛛似地点着下巴,“哪里好呢?我想,就客厅吧,生人毕竟是生人,您可以躺在壁炉上,如果我看到您在其他地方——”对方的话停住了,留有余地,像玩弄猎物的蜘蛛。瞬间,门开了,那双混浊冰冷的眼睛扫视着空荡荡的壁台,接着女人扔给她一包烟和一盒火柴,抛下一句话,“您应该知道怎么使用。”
徐雅转过身时,却发现对方像来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宅子里似乎没有人,挨挨挤挤的家具的影子拉得老长。灶台旁放着一张泛黄的报纸,沉重的门紧闭着,不甚整齐的阶梯生着一丛丛黄绿相间的杂草,它们掩埋着一个石碑,碑上模糊地刻着几行字。滑溜溜,黑糊糊的钳锅滴着水,水滴声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光影摇曳着,像很久以前在孤儿院…回廊的某处,巴着泥块的大锅不停咕噜着,锅里满溢出叫女孩胃痉挛的气体。在悚然的寂静中,她用力拉开贮藏室的门,那里满是蛛网,四周斑驳的石壁上贴满了昆虫标本。“总之,这些飞舞在贮藏室里的灰尘和堆积在角落的尘土给我的印象就是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居住了。它们看起来特别破旧和古老,似乎每一样摆设都见证着一段历史,然而我没能从中找到任何痕迹。这让我——”
咔嚓,她擦着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似乎在稳定情绪。真她妈该死,她竟然在担心,抑或在恐惧隐藏在宅子中的什么。一扬手,她扔掉了烟蒂,烟雾从暗红色的烟头中冒出来,闪了一下,然后熄灭了。“所有一切和这幢宅子一样,残破而古老。我想出去吃些东西,但是不知是否出得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大门并没有锁,刺眼的阳光射进了她眯缝着的,饿猫似的,黑洞洞的眼睛里。
“你在那儿干什么?雅儿。现在才刚6点哦,儿童是不应该起那么早的。”那个沙哑的,但令人愉快的女声钻进了徐雅耳中。对方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女孩黄瘦的脸上满沾的污迹,“你抽了烟…昨晚睡得好吗?”
“管…教授…”她感到无力地咬住嘴唇,语无伦次地说。
“郁琦已经给你安排了住处,你昨晚睡在哪呢?大厅——”
“我…找不到地方而已,只是找不到地方,自己睡的。我睡得很好,教授。”徐雅掩饰地别过头。
“是吗?那对儿童来说可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呀。”对方慢慢擦着她细细的,脏乎乎的小手,一边用责怪的语气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慈爱地望着眼前的女孩,仿佛女孩是她的孩子,女人温和地扶起她,语调平淡地说,“雅儿你——是个灵巧的孩子啊。”她分开女孩的发际,蜻蜓点水地在女孩额面上温柔地吻了一下,“今后这就是你的家。”
“我的家?”徐雅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这个词,然而它的概念是模糊的。在过去,她在大街上拾纽扣时,也曾经听过,很遥远的词。
“我的工作是什么?”终于她问。
“你要学好基本技能,”对方温柔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她的内心,接着那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像神职者在神像面前作出宣誓一样庄严的判决,“然后我会给你指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