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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园花落尽到荼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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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肖历见面之后,拓跋彻仍是日日会传我去见他。
常在午后的时候,他会让我抚琴,他或是闭目养神或是挥毫习字。
而每夜,他总要拥我入眠。
只是,两个人如今常常陷入沉默,他很少说话,而我,若非他问话,几乎不主动开口。即便开口,也总是一味恭顺谦卑,礼貌而疏离。
有时,我会觉着我们俩就像两个幽黯而虚无的影子,看似成双成对,实则寡情空心。
这样过了十日,他突然不再见我了。
几天后,画眉从无隅殿带回消息,说是拓跋彻染疾,卧病数日,这两日才稍见恢复。
我坐在窗前,入神地看着远方天空的流云被夜风吹得聚了又散,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画眉盯着我瞧了半天,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怎么了,画眉?”我察觉到她的异样,困惑地转头看着她。
“没什么”画眉边摇头便擦拭着眼泪,“我只是忽然想起你刚进王府的样子……,我便忍不住想,那样一个活泼爱笑的人,怎么会被折磨成如今这样……若不是因为王爷,若不是因为他,喜乐你现在一定是欢欢喜喜地过着你的日子……。”说着便又要掉泪。
我刚想宽慰画眉两句,抬头却看见拓跋彻素服披了件银灰锦袍站在门外。他似乎确是大病了一场,面容颇有些憔悴和暗淡,不过眼神倒仍是锐利清亮。
画眉却并未察觉到他的出现,仍要自顾自地要继续说下去。
“画眉!”我轻轻唤她,眼睛望着门口。她这才惊觉,转头去看,怔在当场。
拓跋彻走进来,未及开口,画眉却扑通一声跪下,道:“王爷,今日既然已被王爷撞见,画眉便拚却一死也要向王爷进言。画眉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子一日日憔悴下去。王爷可知道,你这样残忍地困着主子,是在要了主子的命!……”
我不曾想到她会对拓跋彻说这样的话,一时惊惧交加,慌忙打断她道“画眉,别说了,还不快向王爷赔罪。”
只听拓跋彻淡淡道:“不用了。画眉,你起来吧。”
画眉却还是跪着不动。
我急道:“画眉,你快起来下去。”
画眉看了看我,我板了脸,厉声道:“我到底还是你的主子。我让你下去你听见没有。”
她这才勉强起身。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才稍稍舒了口气,对拓跋彻施了个礼,道“王爷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只是这会儿睡不着,想来听你抚琴。”
“王爷身体尚未痊愈,应早些休息才是。”
“不妨事。”他在中堂坐下道“睡了这些日,已经好多了。”
我取了琴道:“王爷今晚想听什么曲子。”
他道:“喜乐,你应记得从前我曾教你每日给我弹一首曲子,不许重复。那时我是想,这样弹下去总有一天,我能听到小时候你给我弹的那首曲子,可惜,一直等到如今也未听你弹过。今晚,我突然很想听听那曲子,我知道你记不全了,但哪怕只是零落的几句也好,能不能弹给我听一次。”
我垂下眼帘道:“那曲子我一点也记不得了。”
他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道:“果真,那真是可惜,我一直觉得,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一首曲子。……即是如此,那也罢了,你便随意弹一首吧。”
我奏了一首幽微婉转的太常引,一时室内琴声呜咽,窗外冷月无声,夏末的晚风带着凉薄秋意,裹卷入室内,他的衣袂随风起落,眸色深过子夜的天空。
一曲奏罢,他默然许久,道:“喜乐,我在想,画眉说的话……。”
“王爷,画眉她只是太关心我,她并无……”
“我知道”拓跋彻打断我:“我没有怪罪她。我只是在想,她说的其实不错。是因着我,你才变成如今这样。……曾经,你便如那只在落晶山枝头唱歌的鸟,不知人间烦恼忧愁为何物,是我把你囚进鸟笼,折了你的双翅,让你从此没有了笑靥。喜乐……我知道我的确有愧于你……可是,若叫我回到白狼山,再重新选择一次,我仍不知道我会不会放了你的自由……”
“王爷……”我讶异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出类似抱歉的话。
“喜乐,我已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有件事我仍无法放下,想从你这里找一个答案。”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他凝望着我,轻声道,“我想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哪怕只是一时片刻?”
我躲避着他的眼睛,我怕对着那双让我魂牵心系的眸子,会中蛊般不由自主地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意。
沉默许久,我抬眼看他,决然道:“不曾。”
那一瞬他双眸中的寥落和萧索让我想起月笼空楼、灯照离席。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许久,终于低低道:“不早了,你睡吧”。
他推开门离去的那刻,月光如水般倾泻而入,天地一片清辉间,他寂然的背影在我眼前慢慢远去直至消失。
第二天普禄来找我,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宁主子,皇上宣了旨,将肖历流配福加,他在福加将不受圈禁,只是未获圣谕不得出城。”
我欣喜地看着他道“真的?”
普禄点头:“宁主子,这虽是皇上颁的旨,你也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另外……王爷让我跟宁主子说,他准你随肖历去福加,画眉如果愿意跟随,也可一同前去。”
我与画眉呆呆地对望了一眼,我仍是没有回过神来,画眉脸上却流露出了惊喜之色“普禄,你是说,喜乐自由了?王爷肯放了她。”
普禄点点头,道:“你们这就收拾行李吧,正午以后,肖历便会启程。”
这一天的一切,对我来说便像做梦一样。
直至我站在翼亲王府门外,我仍是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真是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现,在王府外为我送行的只有普禄和段容若。
这是我回日朗后第一次看到段容若,不知为何,她似憔悴了些,眼神不如往日那样闪烁飞扬,隐约间透着些落寞和凄然。
普禄道:“爷身子未愈,说是不来送宁姑娘了,请宁姑娘一路保重。”
我木然地点点头,转身遇上马车,却听段容若道:“喜乐姑娘,你等等,有样东西,我想你还是收着吧。”
她伸出手来,拓跋彻给我的那枚玉石项链在阳光下散发着灼眼的光芒。
我怔怔地看着链子,没有去接。
段容若笑笑,把我的手拉过来,将那个彻字放在我的掌心里。
那一刻,玉石冰凉的触感让我醒转,我才知,我是真的要离开了,离开这里,离开他,永永远远。
从此以后,便是山长水阔,天涯两端,冷暖不知,相见无因。
坐在马车中回首北望,巍峨轩昂的日朗皇城只成了一片模糊的黑影。
曾让我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自由就这样不期而至。
历哥哥和画眉坐在我身边,一并微笑地看着我。
我也朝他们露出微笑,可是笑出来的同时,我却发觉,我感受不到丝毫快乐,内心只是空落落的一片茫然。
拓跋彻,你可知你不只折去了我的翅膀,也早就拿走了我的心。
如今,你把翅膀给我了,为什么却不将我的心……还回来?
四个月后,响羽。白狼山。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几日前我做了一个梦,又梦见那女子在遍野的荼糜中抚琴。
醒来我便收拾好行李,告诉肖历我想出去散心。
肖历知道我一向喜欢游山历水,并不阻拦,只是遗憾不能陪我同往,反复叮嘱我要自己当心。
漫步在白狼谷,却并未见风刀一家的踪影,大约他们是出门猎食了。
在湖畔边呆呆坐了许久,我忽然想起了湖对岸的温泉,便站起来朝温泉的方向走去。
走到那片遮挡温泉山岩之后,我正要转过去,忽听到一个声音轻轻道:“普禄,你不用管我,且去找地方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在池子里呆一会儿。”
我一惊,脚下没留神绊了块石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谁!”岩壁后拓跋彻警觉的声音传来。
我捂住嘴,不再出声。他道:“普禄你去看看。”
就见普禄从岩壁后面转了过来,一眼见到我,惊讶不已,张口就要出声。我连连朝他摇头。
普禄看了我一会儿,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终于朝我点点头,转身折返。只听他道“爷,是只极肥的野兔子,大约是贪嘴在山岩上挖东西吃,摔了下来。”
“原来是野兔子。”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普禄,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刚才那一刻,我居然以为会是她。”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利器狠狠扎了一下。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中涌出,我缓缓地蹲下身去,用手捂住嘴,无声地哭泣。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普禄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地道:“爷若那么想她,便去福加看看她吧。”
岩壁后许久许久没有声音,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我拭干了泪水,慢慢地站起来,想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他的声音轻轻浅浅传来:“罢了……我怕我一旦见到,便再也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