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骑士》赤卯

54、面向自己的残忍

　　女王对于克拉夫王子的来访就像对寻常的公务一样，仅仅是做了公式化的安排。施洛塞尔也只是在此侍奉过女王用餐，就依照礼节退下。
　　他躬下身准备告退的那一刻，维多利亚忽然想叫住他。她握了握拳头，细长的指甲扎进掌心，忍住了。
　　公爵退到门口，仆人已经躬身为他打开了房门，他却忽然转过身，“陛下，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您有空和我谈一下之前没有解决的那些问题吗？”
　　在诸位女侍臣面前，施洛塞尔没有明言他们之间没有解决的那些问题。但维多利亚心知肚明。
　　她说：“明天早上请您来我的办公室。”
　　女王在巴斯行宫的办公室虽然设备齐全一尘不染，但一直没有启用。今天还是维多利亚登基以来第一次使用这个房间的实际功能。
　　在她继承王位之后，巴斯的办公室就被布置成和新彩虹宫一样的模式——一张规模夸张的办公桌，桌后挂着西尔瓦努斯王的画像，阳光从侧面照进来，良好的采光可以惠及到位于房间内侧的谈话区域，这里放着风格华丽的沙发组合，和一尘不染的欧式茶几。唯一不同的，是房间的主色调采用森林一样的绿。踏进屋内就仿佛进入经年不曾有人光顾的密林，让人心生敬畏。
　　在女王落座之后，施洛塞尔很自然的坐到单人沙发的位置。他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就像每一个面见女王的军人，一丝不苟的肃穆。
　　维多利亚挪了挪身体，她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兰斯。
　　“请说吧。”在这样的公爵面前，她不由端出女王的姿态，谨慎的只坐了沙发三分之一的位置。
　　“陛下，请允许我大胆的猜想。”双手自然交握搭在腿上，公爵微笑温和，“如果我不姓施洛塞尔，您应该没有打算断绝这个家族的血脉，您也深刻的知道这个家族存在的意义。”
　　“就算我不予承认，众神也知道您的猜想是对的。”维多利亚说，“我的祖先与您的祖先订下契约，就是为了阿尔伦能长久的存在下去，我作为潘德拉贡的子嗣也绝不会违背这一点。”
　　施洛塞尔听完她官方样式的回答，笑容加深。维多利亚忽然瑟缩了一下，她恍惚觉得那笑容所表达的不止是温柔，还有危险。
　　“您只是不愿意看到我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公爵说。
　　维多利亚下意识的咬了咬下唇，但她立刻松开，身为女王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的忐忑，更不能让别人从她的肢体语言中了解到任何她不能表达出的含义。
　　维多利亚端庄的挺直脊背，尽管疾病的虚弱已经让她有些疲惫了。她坦然的说：“您说的没错。”
　　“您应该知道，从您继承王位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对立，就像六百年来所有潘德拉贡和施洛塞尔的子孙一样。”
　　“从我成为王位继承人的那一天，您就已经告诉过我，我们相互制约又相互扶持，才是阿尔伦持续六百年国祚的原因。”
　　“所以，您也当然知道我们最终的结局。”公爵轻轻的吐出这句看似理所当然的话。
　　心底的悲伤超出维多利亚的忍耐能力，她用力抿住嘴唇，不想说出那个看似理所当然的结论。
　　施洛塞尔没有再说，只是看着她，耐心的等待她自己说出来并面对那个结论。她必须说出来，就算她心底一直明白。否则她就会把那个注定的答案埋藏在心底，继续做出错误的决定。
　　维多利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绵长的叹息犹如最悲切的咏叹调，“您必须有一个继承人，而他绝不会有……”她倔强的咬住牙齿，不允许侵蚀她的悲伤泄漏出来，“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潘德拉贡的血脉。”
　　她像每一个阿尔伦的君主一样猜忌，防备，又不得不让施洛塞尔家族存在。但她不同于她的祖先们，她在这些纷扰如荆棘一样的纠葛中爱着他，而她爱着的人注定要和别人生下孩子！
　　施洛塞尔没有上前抚慰她纠缠的灵魂，他依旧像个军人一样肃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维多利亚努力吞下悲伤，过了一刻，她恢复镇定，如叹息一样说道：“我知道了。”她忽然抬起头，殷切的注视着施洛塞尔，想从那里得到最后一丝温情，哪怕是承认他们还可以在精神上相爱。
　　显然后者也注意到了那目光，施洛塞尔直视着她的眼睛，像一无所知一样微笑。他起身跪在女王膝前，恭顺的垂下头，“就像您继位的那一天，我跪在您的王位前一样，我发誓将余生所有的忠诚献给您。哪怕，死神正在尽头等待着我。”
　　忠诚？
　　心脏像是被突然挖空。她早就该知道，从她怀疑他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只剩下君臣的关系。可是，当这个事实由他亲口说出时，巨大的悲恸还是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感观，瓦解了她最后一丝幻想。以至于过了良久，她才能像个女王那样说出，“我接受您的忠诚。”只是这句话连同尾音都在颤抖。
　　施洛塞尔走出女王的办公室，朱利尔斯等在那里。
　　“进去看看她吧。”公爵对他叫来等候的医生这样说。
　　朱利尔斯看了看他的脸色，“你没事吧？”
　　施洛塞尔疲惫的摇头，他看懂了维多利亚心中的每一个意念，又亲手毁掉她所有的希望。他好像经历了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战争，恨不得现在就倒下睡去。
　　朱利尔斯扶住他，公爵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
　　“我怕我一转身你就死了。”
　　“我没事，您进去吧。不要告诉她，是我叫您来的。”施洛塞尔走下楼，却感觉不到自己踩着楼梯。
　　昨天晚上他已经反复考虑过了，自己的一再犹豫和放纵只会让她越走越错。身为女王的教师，他必须将她引导向正确的目标；身为这一代的施洛塞尔公爵，他也必须尽到守护王国的责任。至于他自己的感情又要放到什么地方，那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然而扶着楼梯的施洛塞尔甚至没有挪动双腿的能力，他感觉到心脏正在用力缩着一团，不给他一点力量让他可以体面的离开这里。
　　一颗药丸被塞进他嘴里，朱利尔斯问道：“感觉怎么样？”
　　施洛塞尔轻轻摇头，“没事。”
　　“你要知道你有……”朱利尔斯始终记得对他的承诺，没有在公共区域说出来，他压低声音，“随时可能没命。”
　　“你还是先……”
　　朱利尔斯不耐烦的打断他，“我知道了，我去看她了，你自己小心点，过会儿再下楼。”
　　施洛塞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很久都没力气去处理政务。他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的好像是睡着了，又似乎还清楚自己是在巴斯行宫的办公室里。
　　他看到站在天鹅堡城门下的小艾莉，拽着他的衣摆，仰头问道：“兰斯，您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他蹲下身，看着她美丽的碧眼，像对大人那样亲吻她的手背，“当然会了，我的公主。”海风吹过他的脸颊，他把艾莉护在怀里，不让寒风伤害她。他怀里的小女孩儿只要一只手就能抓起来，软软的窝在他怀里，仿佛那就是她想要的全部，也是他想守护的全部。
　　施洛塞尔不知道那是记忆还是梦，只是不愿意醒来。
　　“……殿下、殿下。”
　　施洛塞尔睁开眼，作为助手的书记官站在门口。
　　“什么事？”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沉稳，只是非常低。
　　书记官第一次没有听清楚，愣了一下，他感觉公爵的话像是包裹在喉咙里。
　　施洛塞尔意识到自己的虚弱让声音都变得低弱，他想再说一次，却发现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就在他疑惑迟疑的时候，书记官理解了他刚才的问话，首先回答：“到时间开会了，大臣们已经在会议室等候您了。”
　　施洛塞尔缓缓的点点头，让书记官先出去。他清了清喉咙，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粒药，过了片刻确认自己可以以正常的声调说话之后，才从桌上抽出要需要用的资料，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施洛塞尔踉跄了一下，被桌脚绊住。他挪了脚步，一步一步走出办公室，恍若一个腿脚开始僵硬的老翁。
　　他走到门口，扶着门口喘息了一小会儿。他不能这样走出去，不能让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看到他的虚弱。施洛塞尔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逼迫自己挺直脊背，以沉稳的脚步走出办公室。
　　当晚，朱利尔斯不顾施洛塞尔的一再告诫，来到公爵的卧室。
　　“……你还是应该注意休息。”烛光照耀的卧房里，朱利尔斯边收起听筒边说，他身后大排的衣柜显示出明暗不同的光影。
　　施洛塞尔随意的靠在扶手椅中，单手揉着眉心。
　　“你如果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朱利尔斯在自己的药箱里翻找着。
　　公爵疲倦的接了一句，“那就要拜托您盯紧我了。”
　　即使没有看到施洛塞尔公爵的表情，朱利尔斯也能从对方的语气中想象出那优雅带着随性的笑容。医生抬起头斜了他的病人一眼，并从药箱里拿出药，“这是这几天吃的药，我下午做成了药粉，时间太紧来不及做成药丸了。哦，对了，听说今年的交际季，各地的贵族都会聚集在行宫这里？”
　　“没想到您也开始关心起王室的事情了。”
　　“我当然不在乎这些，不过，雪莉几乎每天都要来信我问——除了下大雪不能通信的那几天——她能不能来参加今年的舞会。”朱利尔斯为自己那个爱做公主梦的女儿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是答应了她下次带她参加舞会才来这儿的。”
　　“这几天已经有贵族陆续来了。”施洛塞尔记得朱利尔斯的兄长也是子爵，但他很快就想起巴斯行宫没有那么多房间，今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面见女王，所以身份不够显赫的贵族都还留在奥斯汀。他说：“您也是子爵家的儿子，作为女王的医生可以自己带雪莉去舞会。”
　　“我只不过是个子爵的次子，而且大哥早就继承爵位了，我只能算是个爵士，根本不属于贵族。”
　　施洛塞尔仍旧靠在扶手椅中，将朱利尔斯给他的药粉服下一份，“那就让雪莉过来吧，我会让人收拾一个房间给她，到时候就由我带她去舞会吧。”
　　“太谢谢你了！为了这个我也一定让你多活两年！”朱利尔斯激动的扑上来，眼看就要亲到施洛塞尔的脸。
　　公爵赶忙说：“您要是再靠近一点，我就要因为受到惊吓而改主意了。”
　　朱利尔斯立刻闪开，速度堪比闪电。
　　施洛塞尔不免笑了，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样爱女成痴的父亲，或许还是有个儿子比较好。如果是个女儿来承受他现在所负担的一切，那就太不公平了。
　　“十天后有一场小型的宴会，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带雪莉一起去，让她先适应一下环境。”施洛塞尔微笑，“您明天就可以送信让人送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