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骑士》赤卯

47、疑虑

　　维多利亚搞不清楚这是她软禁施洛塞尔公爵的第几天，每天早上起来时，她都感觉自己在爬进地狱，然后经过无尽的折磨才能回到温暖的人间。史都华德医生几乎每天都会来警告她，她的身体无法负荷沉重的政务，她正在把自己带向死亡。
　　不过这位像老牧师一样的医生，昨天给自己检查时，没有带着沉重的表情高阶，只是慈祥的说：“陛下应该抽时间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这听起来就像死神的预言。
　　维多利亚自己也很清楚，如果这样下去就是神祇也无法救她。她已经尽力减少工作，大部分都交由沃尔特代为处理。但沃尔特男爵不是施洛塞尔，没有她的老师的那种能力，事情在他的手里处理缓慢，结果也常常不尽人意。
　　如果费米勒在这个时候发难，她绝对无法应付。而长此以往，邻国也会对她的国土充满觊觎，而阿尔伦将束手无策。
　　年轻的女王陷入绝望，她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她，救阿尔伦。
　　今天早上，维多利亚的第一件事是见沃尔特。她希望自己的顾问能想出一个办法来。
　　女王来到办公室时，沃尔特已经在等候了。
　　维多利亚接受过男爵的问候，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您吩咐的事情，我反复想过，确实有一个办法，但我认为这并不是个好主意，至少对您而言不是。”沃尔特坦诚的说。
　　维多利亚坐在他斜对面的长沙发里，“没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况了，请您说吧。”
　　“陛下，如果您愿意的话，有一个人可以很好的帮您解决眼前的状况。”
　　沃尔特的话还没有说完，传令官进来请示，“陛下，阿登纳侯爵请求立刻觐见。”
　　维多利亚问道：“他有什么事？”
　　“库纳勒有所异动。”
　　库纳勒是阿尔伦西南的国家，民风彪悍，在东部的阿尔伦人民看来是个没有礼仪，缺乏教育的国家。但库纳勒的勇士是特莱茵大陆公认的最彪悍的战士。
　　维多利亚听到传令官这样说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作为一个年轻的王者，她只记得自己的王位，忘记了还有异族在觊觎她的领土。
　　现在怎么办？
　　维多利亚很想这么问，但她没有人可以询问。阿尔伦刚刚经历与瑟尔德瑞特的战争，大军归国还不到四个月，不论是对军队还是对国库而言，再支撑一次战争都太勉强了。而且自从下毒事件之后，施洛塞尔政令不能通行，她强行接管之后又使政务积压，现在国内一团乱，外部有任何异动都是致命伤。
　　“我知道了，让他过一会儿再进来。”维多利亚说。
　　传令官下去了。
　　女王双手交握在身前，胃里正在撕扯疼痛，呼吸像是砂纸一样摩擦着肺。史都华德的话像是在告诉她，她已经快死了。她快死了，她还要带着她的国家一起走向死亡。
　　维多利亚抬头看向沃尔特，她看起来异常镇定，“把您刚才想说的话说完吧。”
　　沃尔特的脑子还停留在“库纳勒有所异动”的时空里，他反应了一会儿才说道：“您知道，我想您一直知道……”男爵思考着措辞，“施洛塞尔公爵对您的感情，我是说，他不仅仅作为您的老师，还作为一个陪伴您九年的男人。”
　　“说下去。”
　　沃尔特小心的觑了一眼女王的神色，维多利亚在认真听着，看起来就像是在听议会的讨论结果。他努力选择和缓的措辞，接着说道：“有一位智者认为，不论多么理智的人，他做出决定时有一大半都是出于感情。感情可以很轻易的影响一个人，就算公爵这样的也是如此。”
　　在沃尔特说出这些话之前，维多利亚的心里就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她会死，她不能带着阿尔伦一起死。她的顾问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方向。
　　但维多利亚想到了一个事实，并陈述了它，“我将他软禁了，您认为他还会对我有感情？”
　　“请恕我直言，圣骑士团效忠施洛塞尔家族六百年，在这些人当中有许多出身名门贵胄。如果施洛塞尔公爵不想被您软禁，就算他当时在王宫里无法反抗，但在府邸里的这十天，他有太多办法脱身。”沃尔特说，“您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没有反抗？”
　　他为什么没有反抗？
　　如果他想谋逆，他当然要反抗。他没有反抗就证明他不想谋逆。可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他确实想毒杀自己。维多利亚找不出其中的原因，但在国家的存亡面前，她已经不需要知道原因了。
　　维多利亚点点头，摇响茶几上的手铃。她对进来听候吩咐的男仆说：“请阿登纳侯爵进来。”
　　当天晚上，维多利亚在艾芙琳的陪伴下，悄悄来到施洛塞尔的府邸。她穿着朴素的长裙，整个人都罩在斗篷里。
　　施洛塞尔见到她没有吃惊，只是有些不赞同。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的卧室。他扯开被子，把女王抱上去，裹进被子里。
　　“艾芙琳，麻烦您在这儿看着陛下。”施洛塞尔这么说过之后就转身离开房间。
　　“兰斯！”维多利亚叫住他。
　　一向对她非常温柔的老师没有回头，只是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公爵的卧室颜色暗淡沉重，以皮革的深棕色为主色调，四柱床、床头柜、窗帘杆、衣柜、椅子、地板，全部都是这个颜色。窗帘和床围则是褐色的十字纹，庄严厚重。
　　维多利亚看了一圈，艾芙琳像是隐形人一样站在门口的角落里。
　　初夏的夜，连风都歇了。四周非常安静，好像整个宅邸里只有维多利亚一个人。她上来的时候分明还看到，几个仆人站在走廊里低眉顺目的向他们行礼。这时候却一片死寂。
　　新彩虹宫也静，但却没有这样静。王宫里会有仆人走路的声音，打扫走廊时抹布溅起水花的声音，走廊里卫兵长枪和长剑的声音，窗外还有树叶和鸟鸣。然而这里却比墓地还要静，维多利亚想，墓地还会有风声，有乌鸦的叫声。
　　在这样的寂静中，开门的声音就变得特别明显。
　　施洛塞尔手里端着托盘，上面只放了药瓶和热水，“晚上吃药了吗？”
　　维多利亚点头。
　　他放下托盘，只把热水给她。
　　维多利亚把水杯捧在手里，“兰斯……”
　　施洛塞尔低头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维多利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您这里怎么会有我的药？”
　　施洛塞尔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静得可怕的空气里，只听见施洛塞尔移动脚步的声音，他说：“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吧。”这么说完向女王躬身，准备告退。
　　“兰斯！”女王高声叫住他。
　　公爵静静的回头，右手在胸前划过，“听从您的吩咐。”
　　施洛塞尔的态度看起来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优雅而谦卑，但他的恭顺却让维多利亚无所适从。
　　“您……”维多利亚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寒暄，只好直接说出目的，“库纳勒正在莫拉达巴德集结兵力。”
　　莫拉达巴德是比邻阿尔伦的军事重镇。
　　“我知道了。我会照您的意思去做。”施洛塞尔就说了这么多，他恭敬的垂眸，在等女王的吩咐。
　　维多利亚向艾芙琳递了一个眼神，影卫随即消失在空气里。
　　她从床上坐起来，“请您坐到我身边来。”
　　施洛塞尔和她一起坐在床边，维多利亚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掌粗糙，掌心上有长期握剑磨出的老茧，指腹像是砂纸一眼，涩涩得扎手。
　　“之前的事……我很抱歉。”女王生涩的说，她捏着施洛塞尔的手指，想做出一些亲昵的样子。
　　“女王不会做错，也不需要道歉。”
　　维多利亚的手指缠着他的手指，如胶似漆，真好像恩爱的情侣。她拿出那枚象征着圣骑士团团长的戒指，戴回施洛塞尔手上。扳指上的雄鹰依旧呈现着庇护沧浪的动作，但现实中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是过去的样子。
　　公爵在她的脚边跪下，亲吻她的手背，“以施洛塞尔的荣耀起誓，我将为您驱除外敌。”
　　维多利亚忽然想起那天他跪在地上亲吻她的脚尖，心中有一点微妙的情绪上下徘徊。她不让自己想下去，她还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沃尔特和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利用眼前的男人的感情，为了阿尔伦就算是放下女王的身份去勾引他。可是，他……
　　他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样，他似乎对自己不再那样亲昵，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变，仍旧那样谦卑忠诚。他没有让自己做出任何设想中的“努力”，就轻易实现她的目的。
　　维多利亚很不明白。
　　她抓着他的手，想要抓住一点线索，“兰斯，您……”
　　施洛塞尔就那么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她，“虽然我不知道库纳勒的事情，但我毕竟是您的老师。从您到来的那一刻，我就猜到您的目的。”
　　维多利亚提出质疑，“您既然不知道，又怎么会猜到？”
　　施洛塞尔淡淡的笑，一丝悲哀滑出他的嘴角，“您决定软禁我的时候，已经非常怀疑我了。如果不是发生了您实在无法应对的事情，您不会来找我的。这件事情一定是会导致国家毁灭性的动荡，那么除了费米勒谋逆，就是边境有敌人来犯。”他抽丝剥茧的讲下去，“除了蕾娜塔的事情，阿道夫恐怕没少给费米勒找麻烦，费米勒要的人还在我手里，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动手。那么只能是敌军进犯边境，克拉夫刚刚经历过战争，没有余力。和我国接壤的就只剩下库纳勒。”
　　“那您为什么要答应？我那样对您。”维多利亚说。
　　“您确实软禁了我，而且疑心也没有消除。”施洛塞尔轻描淡写的说出女王藏在心里的事情。
　　维多利亚的目光离开变得戒备，施洛塞尔只是轻轻的一笑，看了一眼刚刚被女王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
　　“从我把水拿进来，您一口都没有喝过，这已经足以告诉我您的心事了。”他就那么淡淡的笑，像说一件日常小事一样说出他爱着的女人致命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