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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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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婆子轻飘飘地瞥我们一眼便扭着碎步走了。那一眼中饱含鄙视轻蔑,我浑然不觉,对其报之以微笑。反正她怀里的刀化已经被我偷偷换成树叶了。
天色已晚,日落西山。橘色的夕照落满大地,将身后逐渐冷清的市集渡上一层融融暖意。
子禽带我走上归山路。他和我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山间小道曲曲折折,越往里走人烟愈加稀少。偶尔能看到背着满满柴火的樵夫缓缓下山,见到我们,虽然对面不相识,却也相视而笑。
鸟儿隐隐在树枝间轻轻鸣叫,落在子禽肩头的余晖渐渐变得狭长。
子禽突然忧心忡忡地开口:“文玉,你有所不知,人有七巧玲珑心。并非所有人都是圣贤之辈,能尊你让你,容你护你……你涉世未深,我怕你被人骗了还不自知,怕你后面才明白过来,心里难受。”
我眨眨眼。这小孩说什么呢?啧啧,一副少年老成苦大仇深的做派,真是看不得看不得。
我忽然凑上前在他耳边道:“子禽,走路其实挺慢的。”
子禽一愣:“什么?”
“我可以带你飞!”还未等他反应,我突然冲上来携了他左胳膊踏上天空。
他啊了一声。
仿若半空忽然架起了无形的天梯,我挽着子禽拾级而上。夕阳最后一缕金色还未散去。清风拂面,花香微醺,我带他越浮越高,升到了山林上方,慢慢立定。子禽脸色从一开始的惊恐变成了惊艳。
“你看那边,那条河弯弯曲曲,却是蓝色的,还有你俯看这浮来山,是不是特别的长?”我指着下面一一给子禽看过去,笑着问他,“美吗?”
他看看我指给他的景色,复又看向我,然后轻轻一点头。细长的眼眸里亮亮的。
“我不会忘记这一刻的。”他说。
他抬起那只空闲的手停了一停,忽然小心拨了拨我的长发,轻声道:“糟糕,竟忘了给你束发了。”
“不要在意这些啦。”我嘻嘻哈哈半天,冲他坏坏一笑,“抓紧了,我们要加快速度了,不要尖叫出来哦。”
嘴上虽然这样吓他,我还是挽紧他的手才俯身下坠。一瞬间的失重让他倏然五指扣紧,牢牢抓住我。我拉着他在树林间穿梭,偶尔回头看到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惊叫出来的表情,好不快活。
我道:“子禽,从前在你的埙声中,我就是这般神游天地的。”
风将我的声音淹没,子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大声道:“你说什么?”
我忍俊不禁,大声回答他:“没事,我说你长得好看!”
子禽的脸色微微发红,别过头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空闲的时候我和子禽转遍了整个浮来山。
我交给他一段文玉枝,这枝是生自主躯干上的,原身很粗壮,可以承受反复灼烤。我将它化成细细一段,嘱咐他一定要穿绳系在脖子上。这样他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随时召唤我。
我带他去看了我曾睡过的山洞,山狸的小崽们已经长大了些,胆大得不行,就算母山狸不在都敢跑出来了。听见我的声音,一个个晃晃悠悠地蹲在洞口探头探脑。我笑着抱起那只四爪雪白的幺儿喊子禽来摸,它眯着眼睛,服帖地躺在我怀中,从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咕声。
一日,我们偶遇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它坐落于峡谷之中,坑坑洼洼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几乎被遮掩成了一座原始山洞。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子禽还非常紧张,生怕我惊动了其中供奉的山神。或许这里真的曾有过山神吧,可是现在我没有感应到任何,大概早已离开这里了。
我笑他胆小鬼。我飞快地溜入正殿,看到一座非常粗糙的高大石像。那坐台修得很高,站在下面,必须抬头仰视才能看到神像。那神像勉强能分出头和身子四肢,脸都很模糊,更别提五官了。不知为何,它忽然让我想起梦里那座仙气腾腾的神殿和那个位于高座的白衣神仙。
我不由得想看清些,于是浮到半空中抬袖去擦拭它的脸。
“文玉,你在做什么?”子禽在下面好奇地问。
我食指抵唇,朝他嘘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我下来拍拍袖子,与他并肩坐在破蒲团上,跟他讲起那个梦境。
子禽听得一惊一乍,感慨地摇头道:“我不过是一介凡人,神鬼之事,真的离我太远了。但是却离你很近。”
“可我也从未去过那样的地方啊。”我不解道,“去都没去过的地方,我怎么会梦到呢,你说会不会太奇怪了点?”
子禽不语,半晌后,突然问我:“文玉,你有没有想过去那样的地方呢?比如说,天上?神仙大都是住在天上的罢?”
我愣了愣,想起了那个叫丹青的仙泽跟我说过的话,随即笑着摆手:“我还是觉得这里好,天上如果当真像梦里那样,真的太无趣了。”
“你的生命那样漫长,没关系,总会有机会见识到。”子禽托腮喃喃道,“四千年不过一个开始,相较而言,人生真是譬如蜉蝣,譬如朝露。”
看到年纪轻轻的他在感叹如此老气横秋的话题,我不由笑着打趣他:“你也想要活得跟我一样久吗?”
子禽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吟起了一段很奇特的话。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我惊奇道:“子禽,你刚刚在念什么?为什么听上去这样顺耳好听,你再念一遍。”
子禽噙笑起身,故作严肃道:“唔,你快点叫我一声师父,我便教你这首诗。”
“这叫诗吗?师父又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眨眨眼,坏笑着朝他伸出手,“快点,再不说我就带你神游天地了!”
我跳过去抓他,他跑到柱子后面躲闪,荒废破败的神庙里回荡着我们俩的笑声。
而更多时候他是忙碌的,我知道他的生活并不容易,而对于人世什么都不懂的我来说,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许就是在这些忙碌的时候不去打扰他。我偶尔也曾偷偷跟随他去过他家中,那是在一个叫柳邑的地方,在浮来山西侧,倒也不远。
就这样,一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新年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我自己偷跑下山,跟着逛了逛大集。买了份炖萝卜尝了一口,被其中的肉酱腻到了。忽然想起我可是树,怎么能吃肉,于是惊悚地把它塞给旁边一个一直盯着萝卜看的小人儿。
天气变冷了,我也多套了件素麻衣。我正饶有兴致地走马观花,感受着充满人气儿的节日氛围,就看见人群中跟猴儿似的蹿过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我揉揉眼,赶忙跟上,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眼前这小人儿一身明蓝,个头虽然略略变高了些,但嘴巴一抿右边脸上就显出个梨涡。我心里很是意外,哎哟,这不是子禽的弟弟跖儿吗?
再仔细一看,他跟一帮差不多年岁的小孩儿在一起,几人有说有笑,你追我赶,显然玩得正欢。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跑远了。
“哎,下雪了!”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更多的人都在彼此传达着这个消息,沸沸扬扬。
“哇,雪!”孩子们欢呼起来,纷纷扬起脸来去看。
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而落,盛大又静谧。
我摊开手用掌心接住,看它们瞬间消融。淡淡的凉意像挠痒痒一样触碰着肌肤,让人觉得分外奇异。
子禽,你看到落雪了吗?
深夜,我恢复了树身,正在休憩。突然感受到一阵炙火灼心的热气。
有人在召唤我,我倏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