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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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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禽,我并未躲着你呀。我就在你眼前。”
“等等,你叫我什么?”子禽眨了眨眼,似乎很不能消化我的话。
之前那名为丹青的木神官唤我作小文玉,我听着确实很是受用。丹青大我三万余岁,叫我一声小我并不吃亏,将心比心,我大子禽四千岁,他在我眼中可不就是小子禽么。我有些想不通,闷声道:“你既不愿意我称你小子禽,那便算了。这位小友……”
子禽充耳不闻,兀自摸索着周围草地树枝石块,最终在摸到我的树干时难以置信地开了口:“你……你是这棵神树?还是……神仙附在了这棵树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
“心诚则灵,难道上天真的听到了我的祈愿么?”子禽眼神有些恍惚,摩挲着树干,低头喃喃。
我只好清咳一声,生怕他再瞎琢磨,忙道:“这位小友,请你淡定一点。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上天是谁?我真的不太熟。”
子禽想了想,艰难地一笑:“也是,这种寻常小事,又有哪个神会在意呢。”他眼中神采暗淡,只垂头看着父母的衣冠冢,默默无语。
我道:“咳,你年纪太小了,不要老想什么寻死,这样不好。我知道你思念逝去的亲人,可是人都得向前看,毕竟我们都还活着。”
子禽没有接话。
日头高挂,天色晴朗,这山里原本景致颇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形容。可眼前这小孩愁云惨淡,弄得我也心情有一丁点不那么好。
我仔细瞧了瞧他的手,小心翼翼道:“这伤是?”
“没甚么。”子禽抖了抖衣袖,假装自然地遮住伤口,直起身来,勉强一笑,“我走了。”
“喂,你的圆石不要了吗?”
“圆石?”子禽一愣。
“就是你刚才拿出来打算吹的那个,一吹呜呜作响,会流出特别好听的曲子那个。”我一着急,就开始哼那首曲子,可怎么哼还是觉得不如人家吹的好听,只好尴尬地闭嘴。
子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那叫做陶埙。”见那陶埙落在我旁边的草丛里,他便捡起来擦了擦,放入怀中。
“原来叫陶埙,嗯嗯,我记住啦。”我喜悦道,“你吹的那首风雅,我特别喜欢,若不是那年你在月满之夜替你娘亲吹奏那曲,我恐怕也不会醒过来。”
子禽奇道:“真的?我居然还这么厉害……”接着又神情一暗,“那曲子是娘教我的。”
“你们都好厉害!”我由衷地佩服道。
子禽的脸色终于没那么难看了,他牵起嘴角,仰头道:“多谢,子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想了想:“你叫我文玉好了。跟你说一个秘密罢,你想听吗?不过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
子禽郑重地点头:“你说,子禽自会替你保密。”
“小……子禽小友,我瞧你跟别人生的有些不同。”我神秘兮兮道。
其实就算加上木神官,我统共见过的人五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子禽愣了愣:“有什么不同?”
“唔,怎么说呢,你周身有一圈金光,你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我一边看着他,一边使劲晃动枝丫,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营造一下树叶纷纷落下、无风自飘的氛围。
子禽瞪大了眼睛,低头看自己身上:“真的吗?我怎么看不见?”
“自然真的不能再真了。”我得意道,“我可不是一棵寻常的树,自然看得比你多一点。”
子禽很是信服地点点头,若有所悟,对我拱手道:“多谢文玉告知,我不会再做傻事了。”
我心里稍微有点复杂。一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忽悠人,还忽悠的是个小人儿,我有点不好意思。二是我却还心痒想再诳他一下,让他给我吹好听的曲子听,我有点不忍心。挣扎了许久,可转念一想,反正这两件事都对他无害,却对我有益,我就有点忍不住得寸进尺了。
于是看他即将离开的背影,还是脱口而出:“子禽小友。”
“嗯,文玉?”他回眸,一双干净纯粹的眼眸让我心里稍微那么虚了一虚。
我突然就觉得我不该再诳人了。
“其实吧,我活了四千年,怪没趣的,也就这点爱好,”若我真的有手,怕是现在已经谄媚地搓上了,我嘿嘿笑着厚脸皮继续道,“我……想再听你吹一遍那曲千年风雅,可以么?”
他看我一眼,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径自从怀中掏出陶埙,对着我悠悠吹起。
暖风阵阵,吹得他红衣猎猎,面如白玉无瑕。
我无暇再看,满心陶醉,不知不觉间魂飞天外,梦游太虚,随着那埙声逍遥于天地间,飘飘然间感觉自己已然不是自己。
等一曲奏罢,再醒来时已是漫天彩叶,无数文鸟在我的树杈上盘旋起舞,五光十色,炫目至极。
而子禽小小的身影已然不见。
他没见到,原本是树的我,已然化形出了两条胳膊。
那双臂白皙纤细,皮肤光洁纹理细腻,戳一下弹性刚刚好,当真是栩栩如生。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我一边疯狂挥舞着手臂,一边在内心毛骨悚然地吼。
浮来山说大不大,一个寻常农夫,脚程快些,不过一日便可上下一遭。浮来山却也不小,从此山头绵延不断连到彼山头,竟是一眼也望不到头。
这年春天,托这衣冠冢的福,子禽时常来这里同我说说话。不得不说,同他说话是件很涨见识的事。人和人之间的熟络往往是从一些琐碎的小事开始,人跟树大概也不例外。譬如——
“子禽,你来的正好,你看山那头的桃花快谢了,落了一地的花瓣,是不是很美?”
“桃花竟然已经谢了……这么说,我十五岁的生辰也已经过了。”他说完复又笑笑,“父母不在,便没人替我记得这些了。”
“哎,年轻真好,我今年都四千多岁了。”
……
“文玉,今日我读书时发现书籍里记载,银杏分公母,你呢?到底是男是女?”
“我也不知啊,只是这男女有何分别?”
“这个……我也……”子禽吭吭哧哧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你希望我是男是女啊?”
“啊……还可以这样吗?”
“咦,子禽,你的脸为何这样红?”
……
有了他不时的陪伴,时间过得飞快。
这日午后我像往常一样与对面的老松脸对脸发呆,天色忽然就暗了下来。云头黑压压的一朵挨着一朵挤成一大片,上下翻滚,惊得山中乌鹊到处乱飞,翅膀低低擦过树梢,也让我好生迷惑。天地间倏然一亮,自上而下劈过一道极为刺目的白色闪电,勘勘掠过我头顶。
轰隆隆——
紧接着就是这样一声巨响,混着雨滴以倾盆之势汹涌而来。这雨我倒不怕,但这闪电只一下,就炸得我这棵老树随着大地抖了一抖。
只是,为何?为何这电闪雷鸣哪都不去,偏偏全聚集到我头顶上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未等我再多想,又是一道犀利的闪电落下,打到我身边的土地上。瞬间焦土被劈开一道可怕的裂缝,露出一部分我的根须,已经成了烧得漆黑的废柴。我傻眼了。
切肤之痛,切肤之痛哇!
来自下方的钻心疼痛瞬间占据了我全部的头绪,我一下子毫无保留地嚎出声来。
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之中,山间一片萧索。
我颤抖着,努力伸出两条胳膊试图护住自己裸露出来的根须,无奈太短根本碰不到。而滚滚天雷并没有因为我的哀嚎而停止,又是一道闪电结结实实地砸到我的躯干上。我徒劳地用手捂住伤口,口子太深了根本不敢看,剧烈的疼痛之中只感觉好像有什么液体从里面流出来了。
没有任何喘息之机,只听见轰轰雷声霹雳啪啦,仿佛冥冥之中不停地有人执鞭抽我,疼痛密密麻麻地席卷而来,一波又一波,痛的撕心裂肺。
谁……谁来救救我!
“谁也救不了你。”一派狂风呼啸之中,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平静地说,“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是谁!
你是谁!
“是子禽吗?”我痛苦地支撑着,喃喃道,“我快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眼看自己化形出的手臂已被闪电炸的血肉模糊,我感到一阵晕眩,疼痛已经成了我唯一能想到的事。真的疼到想让人去死的地步,真的……好想死啊。
刹那间,我突然想到了捂着脸庞的子禽。
我想起了曾经月下听过的那首埙曲。想到这个,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我感觉好像稍微好受了一点,至少,思绪里不再只有疼痛了。于是,我开始强迫自己回想那首曲子,我努力地哼起来,一遍又一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我看到了记忆中子禽轻笑出声的明朗模样。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叹了一口气。极轻。
然后感觉我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虚浮起来。风雨小了些,雷电也渐渐在褪去。我重新跌落在地,脸庞触及泥土的一瞬,我即将阖上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化形成人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