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记》季神

4、10-14

　　【十】

　　绮殿会在我难过的时候，抚摸我的头。动作总是很轻。他带我去看浩浩荡荡的军队，士气如排山倒海。

　　他说你看呀，当你看着这些仿佛要充斥到生命里的伟大，你就会忘记悲伤，以及那些埋藏在骨头里的寂寞。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如此，待我好？

　　他说，迟未，你是我的妃。你不知道，你总能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你们都有同样的，尖锐而决绝的瞳孔。

　　我的指节，就时常冰凉而僵硬地弯曲。

　　绮殿醉心于他想要夺得的天下，却也频繁地来找我。他爱听我讲一个又一个关于万蝶谷的故事。他说他儿时的记忆里，有一个万蝶谷的女子，她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欢欣雀跃，她会采摘满怀的花朵，唱动听的歌，她会穿美丽的彩裙和蝴蝶一起跳舞。

　　他问我，你认不认得这个女子？她曾告诉我她是万蝶谷的公主。她有没有在骗我？

　　我沉默下来。只是，穿彩裙与蝴蝶跳舞的人，除了我，迟未，还会有谁。

　　我说，你想不想再看一看那样的舞蹈？我可以舞给你看。

　　于是，每日每夜，绮殿在我的行宫里，不愿离去。他不断派人从万蝶谷运来鲜活脆弱的蝴蝶，让它们张开翅膀飞在我身边，不久又轻易死去。他会送来各种珍贵稀少的缎料，为我做成华美的彩衣。

　　我对绮殿说。不如办一场盛宴，让我舞给所有人看。那些追随你出生入死的士兵会感受到王的恩宠，他们将有更恢弘的士气。

　　伟大的金月帝国，一朝高歌，□□腾。

　　我时常会赏赐那些士兵上好的食物，昂贵的衣被，恩宠他们，笙歌不断。他们全都匍匐在地，朝着有着金色光芒的王宫，朝着我，朝着绮殿，感恩戴德。

　　绮殿告诉我，很多年前他随父王出使万蝶谷，那时的金月国很小，小到连万蝶谷都不会将它放进眼里。因此他和他的父王不止一次受到轻视与怠慢。唯有那个女孩，她对他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王。你的国家会恢宏无比。我相信你。

　　他的野心，便来自于此。

　　他说，父王成就了金月国的伟大，我必须延续下去。

　　【十一】

　　我想起，曾经我在母亲又一次流泪时问她，为什么要哭。

　　母亲面向北边，伸出手远远地指着，她说那里有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金色光芒太耀眼，它灼痛我的眼睛。

　　她说孩子，我的孩子。你去吧，去让它的光芒消失，让那个国家，静如死灰。

　　当我又一次身着彩虹金衣，双脚踏在遍地布满绫罗绸缎，胭脂钗环的行宫，我周身的蝴蝶一只又一只掉落下来，止也止不住地凋亡。

　　我听见远方隐约传来的叫喊声，由远及近。有宫女侍卫急急忙忙从行宫门前跑过。他们说娘娘，快逃吧。

　　金月国，要亡了！

　　几百万大军，已攻破了城门。金月国恢宏的士兵，抵抗不住。

　　我就笑了。怎么还能抵抗得住？一个夜夜笙歌的国，劳民伤财，早已招致了民怨。士兵们也过了太久锦衣玉食享受的日子，对于突然而来的战争，必定力不从心。

　　绮殿来带我走。他说我们逃出城去，只要活着，他就能东山再起。

　　于他焦迫的目光里，我一动也没有动。我问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他本可以独自远走高飞。

　　他将我拉上马，握着我的手，很紧。只说，我不想你有事。

　　在亡命的途中，我觉得自己像有翅膀的蝴蝶，一切尘埃都被甩在身后，迎面唯有纯澈的风。我低声问他，绮殿，你是不是爱我？

　　马儿奔跑起来一路“啼塔啼塔”的声音，盖去一切，他并没有听清。

　　所以我没有告诉他，那些涌入金月帝国的千军万马，皆是我一封书信，一封书信地寄，说服众多小国组成的联盟大军。除去他们眼中一个看似伟大屹立着的威胁。

　　直到护送我们的忠心将士全都死在路途中，我们的身后还是有大批大批追兵。

　　我说，绮殿，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的母亲还在峰鸾山上等着我。

　　我不会想到我这样一句话，就会让那个曾高高屹立于穹天之上俯视天下的王，轻易赴死。

　　他在下马之前，狠狠拥抱了我。然后我独自逃亡。

　　终于，在风中，在倒退的景物中，在自己的眼泪里，我听见主宰这个世界的伟大恢宏，轰然，一地尘埃。

　　我是迟未。是一场灭国浩劫中唯一的存活者。我相信一生一世的爱情。可是，我亲手毁掉一个王朝，毁掉一个，有着傲岸容颜的男子。

　　【十二】

　　我一直记得，绮殿在与我诀别时的眼泪。

　　他对我说，倘若你遇见了那个会穿美丽彩裙和蝴蝶一起跳舞的女子，请你一定要告诉她，我一直在努力，不辜负她的相信。我真的曾经在努力当一个伟大的王。

　　他说，你要告诉他，我一直很爱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嫉妒，所以我的手才会那么用力地握着。所以我才会在又一次飞奔前，对他说，她再也听不到了。你说的那个人，她死了！

　　马蹄声又响起来，那么急那么密。快到我来不及告诉他，我的母亲，是个伟大的巫师。

　　她与绮殿的父亲在炫丽的万蝶谷相遇。相遇之后，便是相爱。于是我的母亲不惜一切背板万蝶谷，追随他父亲到弱小的金月国。她用她巫师的力量，将那个国家，一点一点壮大，甚至主宰着天下。

　　我的母亲以为爱，便是一生一世的相守。她为他做的一切，终将换得圆满。

　　可是母亲不知道，爱里，也有背叛，抛弃，和利用。他的大业将成之时，看见母亲再没有可利用之处，便生生抛弃。即便是刚出生的我，也没能留住一颗，冷血无情的心。

　　于是母亲带着襁褓中的我，回到了万蝶谷。我们被族人唾弃和谩骂，流放到峰鸾山，永生永世。

　　其实成就了金月国的伟大的人，是一个伟大的巫师。是我的母亲。

　　你一定不知道。绮殿。我亲爱的哥哥。

　　【十三】

　　我终于回到熟悉的峰鸾山上。苍凉的小径，绚烂的蝴蝶。

　　母亲依然面向北方，连遥望的姿势，都天荒地老。她转过身来，朝我伸出双臂。她说，你回来了，挽歌，你终于回来了。

　　仿佛做了一场千年未醒的梦，我大滴大滴落泪。

　　我，是挽歌。是永远灰衣赤脚奔跑的挽歌，头顶盘旋很多翠鸟的挽歌，那个来历不明的挽歌。

　　奉玉说得不错，我一直口口声声相信的爱情，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我曾有一个比任何人都要爱我的男子，他叫洛白。我们曾一起歌颂世界上最美的爱情。他时常会对我说，如果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没有了我，他就会活不下去。他说，我们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是我丢弃了他。我终于相信了母亲的话。爱情总有一天，会像蝴蝶一样湮灭。所以在洛白与母亲的仇恨之间，我选择后者。

　　我杀死他唯一的妹妹迟未，深爱洛白的迟未，然后我代替她，嫁往金月国。洛白没有拆穿我。他爱我。所以他选择死亡。

　　他终于如他所言，没能够活下去。

　　我问母亲，你开心吗？北方那个金色的国家，终于变成一座死城。你一手铸就的辉煌，完满地熄灭了。母亲，你开不开心？

　　她静静地立着，眼中望穿秋水的遥望，倔强地存在。她说，开心。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开心。

　　可是她在说第一个字时，就泪流满面。

　　她慢慢地，向前走，面向北方，一直走着。然后她消失在悬崖的尽头。

　　我只记得她最后对我说，挽歌，我的心竟是如此空旷。没有了仇恨，原来，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跪下来，看前方蹁跹的蝴蝶，看那些翅膀，张成华丽，飞过海洋。母亲，终于用了她的一生，来捍卫她的爱情。她一个人的一生一世。她从来都相信。

　　我，一直没有哭。

　　【十四】

　　我是挽歌。我从来，都不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