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记》季神

1、1-3

　　【一】

　　记忆中的母亲，会时常站在峰鸾山上，俯视底下光彩鲜亮的花丛，蝴蝶翻飞，瑰丽成画。

　　是万蝶谷最高最荒凉的山，我的母亲被放逐于此，足有十六年。她曾是个伟大的巫师。

　　总有寂寞的风，吹起她宽大破旧的黑色大袍。一遍又一遍，将她的苍白脆弱的皮肤，抚到疼痛。

　　她会经常对我说，爱情不过是华丽外表下无药可解的毒。它致命，带来绝望，却带不来一生一世。你要记住，爱情就像是万蝶谷里成群的蝴蝶，就算再美，终究飞不过海。

　　我反驳她说，不，母亲，你阻止不了我。一定有一生一世的爱情，一定有人来爱我。总有一天，命定的那个人，会带我走。总有一天。

　　母亲一直面向北方，金月国的位置，她用望穿秋水的遥望，逐渐消磨风华的年纪。我于她不再年轻的脸上，看见曾经的倾城美丽。

　　她说，你会相信我的话。你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知道，你会相信。

　　我就奔跑在峰鸾山最险象环生的小路上，惊飞很多蝴蝶和翠鸟。我在每一颗树洞里高喊爱情。像母亲望穿秋水的眼睛一样，执着仰望。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因为我爱上一个叫洛白的少年。

　　【二】

　　万蝶谷是一个小国，处在大山的环抱之中，有很多绿色的植物，有很多花。翠鸟高歌，蝶影相伴，一直丰饶富足地平静生活。

　　父亲是这个国家的王。洛白是异母的哥哥。

　　我爱洛白，胜过我爱世间的一切。我在广袤的土地上欢欣雀跃，追逐他的每一个背影。金色尘埃，指尖蝶舞。他吹绿色的树叶，于是，大地，树木，鲜花，鸟兽，全部静止无声。

　　可是他不爱我。他爱上一个名为挽歌的女子。

　　无论我如何穿起美丽的彩裙，采摘多么美丽的花朵给他，为他唱多么动听的歌，还是无法让他的眼里，从始至终，世间万物，只有我。

　　他与挽歌，一起歌颂世间最美的爱情。他们十指交扣，相视而笑，山盟海誓，许下来生。他愿与她，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不甘，并且怨怒。

　　于是总是要问他，洛白，你爱不爱我？你爱挽歌多一些，还是爱我多一些？

　　洛白疏离地站在很远，翩翩白衣上有花草的香味，他说，我将来一定会娶挽歌为妻。而你，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嫁他国。

　　而真的，就被他言中。

　　庞大鼎盛的金月帝国，答应不侵犯万蝶谷的条件，就是将我，献给那里的帝王。

　　因为我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公主。

　　我记得我对洛白说，我不要去什么金月国。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去哪里都好，只要有你的地方，我就会安心。

　　洛白牵起挽歌的手大步离开，走起来像一阵风流过指尖的决绝。他说你这样会陷整个万蝶谷于不义。我不爱你，又如何带你走。

　　他用一句，你是妹妹，就阻绝了我所有幻想。任凭我穿如何鲜艳大朵刺绣的彩虹金衣，也比不过一个永远赤脚灰衣来历不明的挽歌。

　　能让人那么小心翼翼地记住，并放进心里。

　　【三】

　　我告诉我的母亲，我要去金月国了。你是不是有想念的人在那里，才会一直面对北方，瞻仰那里的光辉灿烂。

　　母亲叹了一口气，并没有不安，或者不舍。她只说你去吧，孩子，你是注定要离开万蝶谷的。你会慢慢相信我的话。到时蝴蝶湮灭，爱情虚有。你会毁灭掉一个王朝。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那一天送亲的队伍，无比浩大。启程之前，父王隔着帘子与我说一些珍重的话，语气柔软得如他慈祥的面孔。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每一位父亲，都是如此。

　　后来，我掀起帘幕一角偷偷寻找洛白的身影。便有那么一道目光，于千万人之中，直落于我的脸上。

　　洛白在看我。一动不动地看我。然后他的眼泪就那么流下来，就像所有的花朵一瞬间凋零的姿势，全世界都停止无声，只有他的眼泪，融进满腔的怨与恨。流到我的面前来。

　　我看见那些他身体里面的血液，沿着指尖，不断滴落到地面。不断流逝，洛白的生命。

　　当浩大的队伍走出万蝶谷的城门，我听见身后很多慌乱的脚步声，叫喊声。死人了！死人了！

　　洛白，终于追随他的挽歌，死去。

　　而我的仗队，不会为此停留。

　　我要去那个神圣高大的金月帝国，一刻耽误不得。那里的光辉会让我忘记，很多关于洛白的疼痛。并且，他会记住我，不管记住的方式是怨也好，是恨也好，我只是想让他记住。

　　那些生命最后的记忆。

　　有很多翠鸟盘旋在轿外苍茫的天空上。我想母亲一定看得见，在峰鸾山顶俯视，这样浩浩荡荡。可是母亲，我的身体里面，还是相信爱情。

　　或许是我不甘心。像一树春花，繁盛地开着，在最后一朵还未枯死之前，我不会甘心。

　　一定有人来爱我。只是那个人，终于不可能是洛白了。

　　我是迟未。万蝶谷的公主。我爱上我的哥哥洛白。十六岁，我杀死哥哥最心爱的女子挽歌。我被献给金月帝国的王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