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曲》季神

3、9-15

　　【九】

　　景良彻底愤怒了。他无法忍受，桃笙竟为一个女子公然背叛他。

　　他独自在风飞弥漫而萧索的桃林里舞剑，用力到把桃花都刺破。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望着他，怅然若失。

　　桃林已不是十年前的桃林，我们也不是过去的我们。那些年少弹唱对饮舞剑的烙印成的美景，我们三人，都回不去了。

　　我匆匆收拾了细软，要桃笙带我走，去民间，做一对最平凡的爱人。我知道景良虽然此刻什么都没有说，但总有一天，他会爆发出所有的愤怒，然后残忍地将他得不到的，统统都毁灭。那些意欲谋反的宦臣，就是例子。

　　桃笙却赶我出了他的宫苑。庭卫宫女皆吓得不敢出声。或许所有人都开始明白一些内情。

　　他说，沐歌，我不会离开的，我们不能一错再错。天下是王的天下，我们逃不掉的。

　　我问他，你在害怕什么？怕死吗？

　　他的眼帘很哀伤地覆盖下来，你就且当我是个怕死之人吧。

　　他说得无动于衷，尽管我的身体颤抖得像一阵风一样摇摇欲坠地要倒下去，他还是没有拿他漂亮如黛的眼睛，看向我。

　　男人一负起心，比金石坚硬，比流水更要去不复返。

　　我开始怀疑那个曾说要照顾我的男子，不是桃笙。

　　哥哥临走的那个晚上，要带我一起回大元，我执意不肯。我说，我的确很想念故乡，离开了元国，我的心会痛，可是一旦我离开了我的爱情，我的心就碎了。

　　桃笙听后，上来握住我的手。他向沐也发誓，保我安全，永不离弃。

　　他因为害怕，却违背了诺言。

　　很久以后我方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种害怕。

　　死，是一种。

　　还有一种，便是爱。

　　【十】

　　桃笙在景良的宫门外，不吃不喝，跪了一天一夜。他忏悔说，臣一时被欲望蒙蔽了双眼，殿下，请赐臣死罪。

　　景良始终是不忍心的，爱情教不会人狠心。他亲自熬了粥喂给虚弱的桃笙，为他梳发，他说，你能回来，就好了。

　　这些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甚至连站都不能站稳。我多次要我的婢女去找他，可他毅然决然，就真的，不再见我。

　　我不断听说他们一起弹奏古琴，描画丹青，一如从前的美好，仿佛是那个曾不谙世事的年代。《霜花》曲从景良宫殿的方向传来。我听见的时候，正抱着自己的双臂蹲下去。这首歌再也不会属于我了。

　　我们谁都不会再属于谁。

　　发生过的事，就算尽力相忘，也只是暂时，不去记起而已。

　　【十一】

　　我有了身孕，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只是要我的婢女最后一次去找桃笙，问他，不是连自己亲手种下的种子，也要狠心不顾。

　　他终于来见我，执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担心，殿下定会将我们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的。

　　我仰着头看他苍白倦累的脸，他的眼睛里像有沧海中幻灭的泡沫。他依旧善良得，愿意相信任何人。

　　我挡住他的路，不让他走，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亲吻他，眼泪在我们的嘴唇之间流过。我问他，我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呢？它真的这么卑微，让你都不肯假装去挽留。桃笙，我多么后悔，我应该与哥哥走的，即便我会心碎。可是留在这里，我的心却死掉了。

　　他的拒绝与挣扎，停止下来，终于艰涩地拥抱我。

　　就在我们衣冠不整的时候，景良身后尾随了一大群侍宦，绵延灯盏，闯进屋来。他惊得仿佛连再往前走一步都不敢。

　　也许，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疼，就是你打算原谅一个人，却亲眼见证了，他再次背叛你。

　　我和桃笙被双双绑至他面前，他还是睁大眼睛说不出话，仿佛一开口，泪就要从他的眼睛里面流下来。

　　我不认错，也不自怜，只一心求死，要景良杀了我们。

　　桃笙却说，不，是我爱慕她。我纠缠她。殿下，赐我死吧，娘娘是杀不得的。

　　景良的身子颤抖不已，你说，你爱她？你，再说一遍。

　　桃笙的嘴唇咬出鲜血，一字一顿，我爱她。

　　他们悲伤相望，就彼此模糊了眼。

　　景良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无比，他的咆哮声把宫墙都要震碎，他骂我们是荒淫无耻的人，然后失去理智地拔出一旁侍卫腰间的刀，亲手对桃笙，施了宫刑。

　　那一刻闪电交加，我们的表情，都狰狞无比。

　　而我大笑着，昏死过去。

　　【十二】

　　御医诊断我腹中有胎儿，他是整个高丽国的希望，阻绝大元吞并高丽的野心。我因此，能留住性命。

　　然而我始终无法不顾桃笙。我叫人将他从狱中救出宫去，一并带给他一封信。他曾是侍卫总管，多少有些肯为他卖命的兄弟。

　　我在信上要他永远都不再回来，景良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翩然纯白的帝王，他彻底被逼的发了疯。而我，母凭子贵，定不会有事。

　　我知道景良并不会甘心，桃笙的消失，让他愈觉得众叛亲离。他时常一个人坐在桃林里，抱着古琴，不弹不唱。

　　花已经开始凋谢了，有风吹过声响的时候，他会喃喃说，桃笙，是你回来了吗？转过头，空幽凄凉，只剩残景。

　　我躲在角落，一路回走，脚下的花瓣，一路碎裂。

　　霜花情，花开尽。到底，归于荒芜。

　　【十三】

　　还是，躲不掉那场厮杀。

　　听说，景良下令，没有人敢上前帮忙。

　　听说，他的王宫，一片狼藉，砍得满身伤痕，仿佛就要倒塌。两个男子，像疯了一样对峙，剑上，染满对方的血迹。

　　或许桃笙这样做，不仅仅是为我，更为我肚里的孩子，那是谁也无法更改的至亲血缘。于是便让他，对景良绝望，亦是对爱情绝望。

　　他只是不知道，高高挂于城门之上的头颅，并不属于我。景良不愿伤害桃笙，包括不愿伤害与他有关的人事，比如我，比如我体内的另一个生命。

　　他造了假人头一并夺走我随身的那枚香囊，只是为了，想要引桃笙出现而已。

　　他在等他回来，杀了自己。

　　做最后一场了结。

　　我其实，很早赶到，只是一直躲在人群后。我听见景良的声音小心而绝望，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次也好，真心地爱过我？

　　没有，一次也没有！从来，都没有！

　　然后是利器刺穿肉骨的声音，双双轰然倒地的身体，很空洞的响声。

　　我拨开人群，看见两个筋疲力尽倒地的男子，看见景良始终没有合上的眼睛，看见桃笙一下一下，快要走到尽头的呼吸。

　　我慌慌张张喊，桃笙！眼睛，却一直望着景良。

　　桃笙撒了谎。他看着我突然出现，眼里没有温情，没有欣悦，只剩惊讶。他突然悲痛欲绝地爬向景良，伸出手想要握紧他，动了动嘴。只是一切，皆在咫尺之距，骤然停止。

　　我知道他想要说出，后悔的，迟到的，出自真心的爱情。

　　以及所有，未尽的遗憾。

　　【十四】

　　桃笙赐我垂怜，不过是想为景良补偿对我的一切伤害，不过，是衍生出一种无关爱情的责任。

　　我也一直有一个秘密，对谁都不曾提起半句。

　　我肚里并没有孩子，御医只是被我收买。或者说，我曾有过孩子，却被我亲手毁掉。我太爱景良，爱到不允许这个孩子，流着别人的血。

　　也是因为太爱他，才会生出许许多多的怨恨，才会想要把他给我的一切寂寞与伤痛，通通还给他。

　　我和桃笙，只是爱上了同一个人。就算背叛了所有，却始终无法，背叛我们的爱情。

　　我只是很想问，那一天，长长的，细腻的睫毛下，一双始终未合的眼睛，还能不能看得到，有一个女子立于他面前，哭得惊天动地。

　　【十五】

　　高丽无主。王宫一日比一日动荡萧索。

　　只是权利啊天下啊，关我们女子何事？

　　我总是听见人们议论我，说整日坐在已荒草丛生的桃林怀抱琵琶的女子，是个疯子。

　　因为她总是一直笑，一直笑，永远只会弹一首曲子，听说那曲子，名曰《霜花》。

　　她每弹完一曲，总是吟起诗来。元国的诗，没人能够听懂。

　　玲珑玉做花。

　　冰心总无瑕。

　　合当生幽谷。

　　不落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