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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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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华灯已上，寂夜已深。你正慢行在深冬喧嚣的北京城里，一步一步丈量着从
戏园到家的距离。
京城的夜晚实在是充满了浮华的灯红酒绿。你抬起眼皮看看四周光艳的招牌，
厌倦地捏了捏眉心。你的指尖带着深切到无以复加的寒意，却再没人会执起它
们，用一种呵护珍宝的姿势，慎重地把它们收入怀里。
你便轻轻笑了，嗓音温润却哀婉，仿佛还身着五彩戏服，扮着那美人泪别霸
王。你想起大宅的空寂便突然不想归去，便环顾四周找了张深埋在暗影中的长
椅，掸了掸灰优雅地坐了上去。你周身的温度在寒夜中一点一点流失殆尽，于
是你拥进了自己，想着留下哪怕是一丝温暖也行。
却永远只是一场徒劳的努力。你只能任凭体温静寂地流失，一如拥有温暖怀抱
那人给你，最无声却蚀骨的背叛。
背叛，背叛。你咀嚼着这个苍白无力的字眼，细致的眉眼间荡漾开一圈又一圈
的笑痕。
这个字眼所蕴含的意味，你比谁都了解得更清。你想起你当年被送进戏园学
戏，你父亲独自离去只留你一人将泪和血咽下肚去。你想起你重归解家扛起家
业，亲戚却背着你想要把家产都分食。你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有人曾经在
离去前透过他的墨镜，给了你一个你永远也看不清的眼神。
都说戏子无情，有很多人用很多种不同的语气，夸奖或谩骂你解九爷真是天生
的戏子。你早先听了这语句也只不可置否地笑笑，任凭他人在你身后用目光切
割你身形的单薄。然而后来事情变得暧昧而醇厚，会有一个人将下巴垫上你的
肩窝，轻轻带着笑说，花儿爷哟，任是无情也动人呐。
你最终还是想起了他，一身内敛黑色却张狂不羁的男子，他曾就那样张狂地站
在台下，看你在台上嗔笑怒骂。你想你是喜欢唱戏的，因为可以大笑，可以哀
哭，你太想宣泄的情绪全压抑在了一段一段婉转的戏腔上，所以台上的解语
花，才那般让人痴傻。
你是太渴望温暖又太怕受伤，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世界有多阴暗残酷。所以
你把自己的炙热封冻起来冷眼阅过尘世一段段痴恋无果而终，只留你温润又冰
冷的躯壳在这时间空自寂寞凋落。其实你那样害怕孤独，害怕走在人群却格格
不入的没有归属，但你想孤独也好过心身俱伤，才寂寂地不敢自涉华章，只描
眉画目披起戏装，回环着已被前人既定了结局的缘定三生。
世间红尘太过纷杂，教你只是看着便觉得可怕。你知道你的位子有多少人成日
想着争抢，于是你想你一辈子独身也罢。你心知你受的追捧无非是因为你的地
位和皮囊，他们爱的都是戏曲名角解语花，爱他台上凤眼带水举手投足宛若绝
世名画。
那人却说他不只痴迷于你戏台之上风流灵巧。你想起他在你卸妆时向你侧颊上
偷了个香，却意外沾了一唇浓厚油彩的怪异模样，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出了
声。你记得当时你想说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的，只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
口。
为什么没有说呢。你的笑凝在唇边眼角久久不褪色，却被冬夜一层一层染上了
森冷。你抬眼久久望着对街一盏昏黄的街灯，忽然想起不知是从前哪个时候，
那人就站在那屋檐下，执了你一双手，放入怀中慎重地暖着。
花儿爷哟，都说手凉没人疼，幸好你碰见我了。
他当时低头看着你，向来玩世不恭的唇角不知为何染上了认真的弧度。于是你
蓦地便有些脸红地垂了头不看他，心里翻江倒海地叫嚣着幸福。你不是不知道
他纵横花丛的名声，但戏已开场，教你这最好的戏子由不得不唱。于是你宁愿
相信你对他真的是特别的，把尘封多年的信任和依赖解了封，作为对他爱护的
最好的奖赏。
后来，后来那灯下便是有居心不良想暗算你解九爷的人把你们围上。你犹然记
得他将你护在背后时坚定的模样，虽然你嘴里一直骂着他傻，却是为掩饰心里
满涨起的想要哭泣的冲动。你戏台上是摇曳生姿的解语花，戏台下是雷厉风行
的解当家，别人敬你畏你，将你捧得高高在上，却唯独没有人像他，用那般认
真温和的语调说，花儿，你的命，我护着。
你就恍恍惚惚地想起之前他总是缠着你的时候。你嫌他烦，始终不给他好脸
色，但你的心情似乎真不如之前那般压抑，冰封了许久的一腔灼热自顾自地蠢
蠢欲动，像那刚进了院子的丽娘，欢喜美景，叹惋流年。你犹记得他带着一脸
痞笑偷偷翻进你屋子看你卸妆，边看边说你曲子里少了郁结多了希望。于是你
心里的冰层刹那间离析分崩，你定定看着他，严重蓄起了汹涌而来的幸福和感
伤。
世人都盼名花解语，所以他们蜂拥着来到你身旁，用不同的方式试探撩拨。只
是他们都忘了你解语花儿其实那样脆弱，倘若无人解花便只能空自零落。他们
只知你笑语宴宴善解人心，全不知你转身时有多盼望能有人读懂你的疼痛。今
日你虚过重重年数，终觅得解花智者，于是你再也忍不住地开出你一生最绚丽
的绽放，伸手去将十指穿过了他的指缝，细密地扣住，交缠如图腾。
从他之后，再没有人，能读懂你风姿下不安的暗涌，就如同，再也没有过一个
人，会那样把你宠着顺着，好像这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也抵不过你孩子般地对
他闹一个别扭。
所以你无条件地信任他爱上他，你明白以你的地位这样做的危险有多大。但你
义无反顾地中了他的蛊，将解语海棠一生中最初和最后的绽放，都毫无保留地
展现给了他。你想你是在那一场疯狂里烧尽了生命所有的炙热，否则你此刻蜷
缩着的瘦削的身躯，又为何这般冰冷。
是有过那样的缠绵缱绻，温存厮磨。你买下的小公寓里有他亲手布置得少女一
样粉红的卧室，现在有时候你会回哪里坐坐，悼念你生命中最华美也最惨烈的
一场爱慕。
灯光刺痛了你始终朦胧的眼眸。你抬起手遮住自己干涩的双目，对自己说，别
想了。
你那么想要恨他。听过人说，爱和恨都足够让一个人留在你记忆里一辈子，所
以你告诉自己说，你是恨他，是恨他。你那样害怕，怕即使你已经到了如此地
步，还仍然无法全心地恨着那个背叛你的家伙。
别想了。你紧紧掩着自己的眉目，好像想要把你和那些回忆的联系切断一
样。
然而你最终是被接踵而来的回忆冲透了筋骨。那个要下雨的夜晚，那个一直觊
觎你地位的兄长，那个笑着漠视你的黑衣的男子，那把指着你的上了膛的手
枪。
瞎子，你是为了什么？钱么？你听见你自己最后安静地问道，语气安稳淡然，
好像他的怀里，并没有拥着你所谓的兄弟。
哟哟，花儿，瞎子我可清楚，有什么东西，钱买不来呐。
他意有所指地贴近了与你容颜相似那人的脸颊。花儿，你和他长得那么像，倒
真还解了我的相思之苦呢。
你就感觉想笑，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控制不住嘴角的肌肉。你以为你经过那
么多打磨已经再不会感到痛楚，然而你望着熟悉却陌生的笑颜，才知道这世上
最没有终点的就是疼痛。
所以当你兄长的枪口贴上你的额头，你甚至想过，如果死了就不会疼，那死了
也好。
但是你惊觉你不能。你记得你是解家小九爷，你的命从来都不是你自己的。你
想你所有的热血和情况都已在这可笑的一幕下无存尸骨，留下你冷血无情的解
九爷，孤独而骄傲地留在这污浊的世上。
所以你在你兄长扣下扳机的前一刻伸手便捏碎了他的腕骨，身体一扭凌厉的攻
势便逼得黑衣男子跳到门口。你回身静静看着他的笑，你想你有很多话要说，
但再多的话到了你嘴角绕了一绕，却都变成一句，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他的笑便像寂灭的烟火一样消失在渐渐凝结的空气中。你把手中昏死的男子身
躯扔向他，你想你眼里肯定充满了本来已经被他消解了的寒冬。他迟疑地转身
要向门外走，临跨出门口时，他转头，向你望了一望。
只可惜，他的目光，被不透光的墨镜遮挡，最终还是，没让你读懂。
你名花解语解遍天下，却怎样也没能解得，你真正想解的那一个。
你拿开手指望向夜空。灯火辉煌的城市上方，终是不见一点星光。你想了想便
从包里拿了根烟不甚熟练地点上，只吸了一口便被浓烈的味道呛出了泪花。
都知道解家小九爷消失了一个月，待到再出现时，手段狠辣，尤胜当初。你却
只知道，是那场已有人谢幕的戏，台上你辗转流滟，唱着爱与恨的明灭。他们
都责叹你不近人情，少不了叹一句果然是个戏子，你只想起那人当时一句诗，
你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任是无情也动人，说的是国色天香的牡丹。
而你海棠解语，在经历了最繁华的盛开之后，悄无声息地，从内里开始了颓
败。是花犹可解语，解花人不再，你失却了生命里唯一的信任和依赖，于是你
亲手摧折了被那人呵护得没有瑕疵的枝叶，以一地残血，祭奠你一生仅此一次
的爱恋。
你悠悠用冰冷的指尖拭净了眼角的泪痕，灭了烟，起身整理了有些皱起的外
衣。你眼角眉梢勾起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是你知道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却的傲
然。你迈起步子丈量着从街角到解家大宅的距离，像是在丈量着，你要用多短
的时间，从哀伤凄婉的戏中人，变回精明冷血的解九爷。
生活于你，就是一台真假莫辨的戏。
只是你总不能忘记那一朝你绽放的恣肆，而甘愿苍凉一世，换你最真的一场
戏，一个永无终了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