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色》琢瑾

2、第二章

　　叶子黄了，轻飘飘落在地上。
　　不知不觉已两月飞逝，秦桑之事淡了，我又开始接客，日子也恢复了平静。
　　相对于楼中无时无休的吵闹，我的苑子里向来是清净的。一般的客人我不接，不一般的客人多半识文达理，偶尔有几个豪迈的武林人士，也只是在我苑中喝喝酒。可我不愿意陪夜了，客人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陪夜了，十三岁时我就开始接客，十五岁□□时，我的初夜价被炒至一千万，最终被一个看似腼腆的富家书生拿下。自那后便开始了陪夜，虽然量少，又挑客，但终归还是接的。到如今已有两年。
　　但这次，我不愿了。
　　好像忽然间身心俱疲，心中似乎多了一样东西、又似乎少了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我却不知。
　　妈妈虽然恶狠狠地瞪着我，却也不敢拿我如何。像对楼里其他女子那样毒打吧，既怕被始终拥护我的恩客责怪，又怕打坏我这身能赚钱的皮和脸。
　　“你可是终身卖在我这里的，不要妄想能逃开。这世间人情淡薄，你如今不陪夜，时日久了就没你的生意了。等你容颜老去，就只能像楼里那些赔钱货一样伺候一些肮脏下贱的人了。”她这样对我说，然后扭着腰肢走开。
　　其实她说的我都明白，我也没有想要逃开什么，只是累了，身累、心也累。我还是一直不会哭，可是没有人知道，不会哭是一种悲哀，不能知道悲伤是什么快乐是什么，所有的情绪好像都与我无关，更无从发泄什么。
　　可是除此之外我别无异状，我苑子依旧每天都有人来，妈妈被驳了面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旁人以为我别无异状，其实还有一样。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有时能对窗呆坐一宿，看月落乌啼，红枫凝雾。
　　秦桑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再次到来的。
　　他白皙纤瘦却有力的臂箍在我的腰间，笼在我头上的影被夕阳染得晕黄。自我拒绝陪夜起，黄昏后便少有人在。是以他来，无人知晓。
　　镂花梨木窗“吱呀”一声合拢，房间便昏暗起来，烛火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他和我的影子亦映在窗子上，紧紧相拢，宛若一人。房间一时显得沉寂，只有钟漏“沙沙”的声音，一丝一丝、像漏在了我的心上。
　　“我好像落了什么东西在你这儿呢……”他轻轻地似呢喃似叹息地说着，暖暖的气流扑在耳根上，我不禁一抖，才发现自己此刻如此僵硬，好似在惊怕什么、抗拒什么。
　　可是，我会怕吗？怕也是一种情绪吧，我不会……
　　我迷惑地蹙起了眉，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我没有挣扎。“什么东西？”我听到自己这样问。我也觉得自己丢了一样东西，我不明白是什么，但或许、他会知道答案？
　　“你不知道吗？”我看不到他的脸，他把他绝美的，脸埋在我的颈间，一张口，薄薄的暖意就落在血管上，让我不禁以为，他会就这样咬下去。可我脑海中却浮现了他的脸，极致的眉眼中仿佛蕴了浓浓的哀愁、失望、及迷茫，“呵、原来你也不知道呢……”
　　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从我颈间移开，我身子一轻，被他抱起坐在他的怀中，正对着他的脸。
　　不同于那夜的惊艳，他的脸依旧绝美，只是眸中多了几分沧桑。或许并不是多的吧，或许他一向如此，只是直觉告诉我，当初的他定然是眉眼含笑的。
　　“你不知，可我却知道。”他盯着我的眼幽幽道，“我想了两个多月，终于知道、也终于相信，我丢的……”
　　我歪着头等待他的答案，可他却顿住了，不肯再说下去。我疑惑地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质疑。
　　“阿婴……”他这样叫我，婴字是我最喜欢的字，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在乎过，他也没问过，可他好像知道般，这样柔柔地唤着，我不由自主地牵了嘴角。
　　他浅浅一笑，笑容如拨云见日，双眸灿若晨星：“我带你走，你跟我走好不好？”
　　“走？”我摇摇头，绝色楼的背后是千绝，母亲当初卖我是签的终身，哪里是能够走得脱的。何况哪里于我都是一样的，绝色楼于我、外面于我，都只是一个地方而已。
　　他的双眼黯了黯，却又笑，凑到我脸前低声道：“阿婴，你刚才在笑。别人都说你从来不笑的，可是你在笑。你与我在一起是开心的，跟我走好不好。”
　　“我不会跟你走的，秦公子，你带着我走不出去。”我说的是实话，他的轻功是高，可这世上能耐的大有人在，千绝是数一数二的杀手门派，可以允他偷吃后一人走脱，但绝不会让他把我也给带走。我于绝色楼是招牌，是丢不得的，但于千绝却什么也不是。只是若我丢了，就犹如打了千绝的脸，哪个门派会允许别人打自己的脸？
　　“你在担心我吗？不用担心的，只要你肯跟我走，我就能带你走……”他的双眼这样明亮，其中满满的都是开怀，竟令我不敢直视。
　　我推开他起身，冷冷地打断他的话：“秦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担心你带不走我，反令我身陷囫囵。况且，就算你能带我走，我也不愿跟你走。”
　　“哦、这样啊……你不用担心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他的头渐渐垂下，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
　　他就这样垂着头，长发如缎，在静夜里朔着流光。空气压抑地流动着，我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转身就要推开窗子，可还没触到窗沿，他便又抱住我，紧紧地、良久地抱着，一言不发。
　　我没有说话，不知为何竟屏了呼吸。我想他是不会强行带我走的，他要这样一直抱着我不说话吗？
　　“或许是我太心急了。”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像在压抑着什么，“没关系，你如今不答应也没关系，我会给你时间，我等你、等你答应跟我走……”
　　“你总会答应的，对吗？阿婴……”他的声音里充满不确定，紧抱着我的手却越发用力，想是在决定着什么，想是在说服我、也说服他自己。
　　我不会答应的。我想说话，可他却堵了我的嘴，软软的温热的唇贴在我的唇上，齿舌相依。
　　“不要说话，阿婴，你不要说……”他呢喃着，有银丝在空中断裂，挂在他唇边，晶莹的、如此妩媚、如此耀眼。
　　他往我手中塞了一样东西，便快速打开窗子一跃，黑色的纤瘦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