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魅颜》小紫君

2、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zhēn)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诗经•桃夭》

　　万籁俱静，偶尔几声虫鸣谱出夏季恋曲，几只提着灯火的萤火虫误闯入竹林，点点亮光闪烁。
　　屋里荧荧灯火忽明忽灭，床上人儿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都睡了，与大地日月同眠，只有爱嬉闹的夜风，偷偷自窗棂探入头；只有温柔皎洁的月色，悄悄射入光束。
　　忽然，床上的人儿蹙起了眉头，脸色充满着痛苦的挣扎，像是困在梦魇中无法解脱。她扭动着身子，低声呜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猛然睁开了眼睛，脑中残留的梦境让她大口喘气。绝美的脸庞上竟是布满了冷汗。
　　叶桃夭抚着胸口，僵硬地从床上坐起身，走到了梳妆镜前。一张绝色容颜出现在镜中。柳叶眉，双眸灿亮如星，卷而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白净的脸上投下两朵阴影。红艳小巧的嘴唇抿着，许是噩梦的缘故脸色还略显苍白。
　　又做这样的梦了……
　　叶桃夭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夜都会做那个莫名其妙的的梦。梦里，她看到一个女人，一个有着与她相同面容、而且流露着深刻的孤寂与哀伤的女人。在那些断断续续的影像最后，那奇怪的女子终被貌似她心上人的男子了结了生命。
　　有几次，叶桃夭做了梦醒来，竟会发现自己的眼角有泪，仿佛是她自己经历过那样无法抑制的悲伤。
　　为什么……呢？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啊？
　　叶桃夭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却始终无解。
　　她看着镜子里的面容沉思着，眼角却不经意瞥到了一旁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火红嫁衣，顿时忘记了梦中的女人，转而想起了另一件悬挂在她心头多日的事来——河伯娶亲。
　　不知从几时流传下来的，此地有个风俗，每隔三年便要在各家挑选容貌秀美且未婚配的闺女投入河中，嫁予所谓的河伯。如若不将新娘献给河伯，就会天降灾祸，水患连连，淹没农田，吞噬性命。
　　今年，这厄运便是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按说，她应该是对这不公的命运觉得愤怒，对将要来临的死亡觉得恐惧。然而，她在无奈之余，只觉得释然。她也不知为何，常常会无故觉得厌倦，厌倦生命，厌倦这混乱的世道，厌倦所有的一切。
　　叶桃夭默然，为什么会觉得厌倦呢？就算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也有着对生的眷恋吧。她还是个刚及笄的少女，正是对周围事物充满好奇的年龄，然而她却是对人世有着说不清的厌倦。
　　好像她的生命一直在等待着什么，而那样漫长的等待已经耗尽了她生命的热度。
　　叶桃夭又怔怔地出了一会神，才吹熄了蜡烛，接着安歇去了。
　　两日后，河伯娶亲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叶桃夭坐在妆台前，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娃娃一般，任由那些所谓的巫婆神祝在她脸上涂涂抹抹，为她上妆，肆意摆布。然后，便被带到了桃水河边。
　　桃水河哗哗地急速而行，浑浊的河水拍击着两岸，间或遇到河中的大石块，啪的一下激起白浪，染湿了空气，奔腾的水声震耳欲聋。几个祝巫焚香祷告了一会，便命人先将瓜果之类的祭祀品扔进了河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些祭祀品在河面上打了个转，便沉入了水中不见踪影，仿佛是在昭告人们，叶桃夭的下场。
　　全身乏力的叶桃夭被祝巫们一步步引向绑在岸边的装饰着鲜花的简陋竹筏——为了防止她临阵脱逃或是借游水而逃，祝巫们一早便给她下了软筋散。围观的人群中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尤其是邻居叶大婶，更是哭的声嘶力竭。
　　“桃夭！我可怜的孩子啊——”
　　听到叶大婶的声音，叶桃夭停下了脚步，掀起盖头看向被官差拦住的叶大婶，眼眶忽然湿润了。她突地冲叶大婶的方向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安抚道：“婶婶，桃夭蒙您多年照顾，无以为报，只能来生结草衔环来报答了。婶婶，您快回去吧。”
　　叶桃夭一贯淡然冷漠，唯一柔软的心结便是邻居叶大婶一家人。桃源村虽名为桃夭，却是名不副实。桃水河连年水患，庄稼颗粒无收，加之贪官污吏苛捐杂税，别说锦衣玉食了，大多数村民仍家徒四壁，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她自幼失去了双亲，在桃源村又无亲无故，然而，叶大婶一家怜她无依无靠，常常来她家嘘寒问暖，送些吃食，简直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在她的心中，叶大婶与她的母亲无异。
　　见叶桃夭跪着不动了，看守她的祝巫不乐意了，使劲将她从地上拉起，又替她盖上了红盖头，然后粗暴地推了她一把，凶神恶煞般说道，“少说废话！快走！不许磨蹭！”
　　叶桃夭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拖着虚浮的脚步上了那只引向死亡的竹筏。当伸缩被砍断的一刹那，小筏即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远方冲了出去，在湍急的水中仿佛风中飘摇旋转的落叶，随波逐流。
　　叶桃夭攀附着竹筏，头上的红盖巾早不知去向，火红的嫁衣也因为被水浸湿而变得有些透明，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
　　小筏随着流水飘出几十里地，直到叶桃夭再也见不到哪怕桃源村的影子时，才终于无力承担任何风浪的打击，在一块突起的石块上撞击后便四分五裂。这时，一个水浪冲来，将叶桃夭的身影完完全全地吞没。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叶桃夭就沉入了河底。然而她并未感受到意料中的压迫感与窒息感，反而呼吸自如，如鱼得水一般。她甚至还能感受到流动的河水的冰冷。踏着柔软的河泥，她环顾四周，只见珊瑚丛生，偶有几条小鱼从她身边游过，一见她便吓得火速逃的不见了踪影，仿佛她是什么怪物似的。
　　她这就算是死了么？应该吧，至少还没听说过有人沉入河底还能活着出去的。不过听说鬼都是没有知觉的，但按她现在的感觉来说，那肯定是骗人的。原来鬼也是会感到冷的……
　　叶桃夭一边想着，一边双手抱臂，使劲搓着因为冷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皮肤，却隐隐觉得又哪里不对劲。对了，鬼应该是……
　　“这儿有个活人！来人哪，抓住她！还有你，快去禀告娘娘！”正沉思间，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抬头朝发声处看去，只见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蓝色圆球围着一个童颜鹤发的老婆子迅速地向她包抄而来。
　　等近了叶桃夭才发现，那团蓝色圆球，不过是由无数只软体生物组成的。那生物头顶蚌壳，头与身浑然一体，只有从那两只圆圆的眼睛才能判断出哪里是头，底下还长着十几只触手，吸附在地上迅捷地滑行。那难道是小蚌精？——对于那到底是什么个怪物，叶桃夭是在是摸不到头脑，姑且就将它当做小蚌精吧！原来桃水河里还真的有河妖啊……
　　然而还未等她惊奇完，小蚌精们便一拥而上，将她全身都围了个密密实实，那样黏腻的触感，真真让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恶心，也有些透不过气来。幸好在她彻底窒息前，那些小蚌精便从她头上撤离了，才让她松了一口气。太恶心了！她确定以及肯定以后绝对不会再碰小蚌壳之类的水生生物了，如果她还有下半辈子的话……
　　“启禀娘娘，人已经带到了。”随着老婆子毕恭毕敬的话语，叶桃夭也好奇地看向前方。也不知道这河妖口中的“娘娘”是何人，不过她猜多半就是祝巫们所说的“河伯”吧。或许她应该找机会好好地建议下那些祝巫，下次可千万别用新娘了，换个新郎比较合理些——如果她还有命逃出这里的话。
　　在叶桃夭胡思乱想之际，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怪物横卧石榻上，巨大的蛇尾随着水波轻轻摆动，单手撑着脑袋，海藻般的绿色长发垂在她胸前随波漂荡。她似是刚从睡梦中醒来，两眼略有些迷蒙，斜眼瞥了叶桃夭一眼，又眯上眼，似乎对叶桃夭的闯入，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的府邸？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凡人可以随便进的地方。”
　　——这倒是天大的实话。但凡任何一个普通百姓，即便再是深谙水性，在水下憋气也不过一个时辰须得换气，否则便是落得个魂归西天的下场。而她非鬼非妖更非仙，沉入水底不仅好端端地活着，更是目能视物，耳能听声，呼吸自如，除了觉得这河水冰寒有些受不住外，简直与在陆地之上无异。
　　“回禀娘娘，小女子乃是桃源村的村民，有幸被选作桃水河河神的新娘，被投入水中。若是哪里得罪了娘娘，还望娘娘海涵。”
　　“呵，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难道你就不怕我么？”水妖饶有兴味地看着叶桃夭，纤手把玩着胸前散乱的长发，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样子看在叶桃夭的眼里，就跟在决定吃掉猎物之前忍不住逗弄下的猎人一般邪恶。
　　而她，不幸就是那只猎物。
　　叶桃夭一个激灵，小心地斟酌着字句，毕竟她的小命还攥在别人手里呢。同时，她一边打量着地形，一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去——虽然她并不觉得这样会起到作用，不过是出于一种人类逃跑的本能罢了。
　　“娘娘说笑了。小女子是生是死，全凭娘娘一句吩咐，因此是断断不敢冒犯娘娘的圣威的。相信以娘娘的高德，亦不会为难小女子。……俗话说的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娘娘大发慈悲，送小女子回家。待小女子重归乡里，必将感激不尽，为娘娘立祠以香火供奉。”
　　似是被叶桃夭的话逗的高兴了，水妖玉手一挥，心情极好地说道，“算你今日走运，方才已抓了五名少女，少你一个不少，你就回去罢。不过下次就没那么好运了。”
　　“谢娘娘恩典。”叶桃夭悄悄松了口气，略行了个礼便转身欲走。
　　只是还未等她走出三步，她便被喝住了。
　　“站住！”
　　叶桃夭顿时僵直在原地。
　　“哼，差点就被你糊弄过去了。没想到，你竟然是……”那水妖在背后得意的笑起来，笑声刺耳，“哈哈哈哈——真是天要助我啊！只要吃了你，我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来人，抓住她！”只听得水妖一声令下，河妖便朝叶桃夭涌来，将叶桃夭团团围住，又推回到水妖面前。
　　水妖从岩石上滑下地来，蛇尾一卷，便将叶桃夭倒挂在半空之中。随着蛇尾一点点的使力，叶桃夭只觉得呼吸困难，痛苦难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想到她还是要命丧于此……
　　就在叶桃夭窒息得连脸都发紫，自觉躲不过这一劫时，只见蓝光一闪，蛇尾上的力道突然松懈了。她，亦跌落在地，当下咳喘不已。
　　“嗷呜——”蓝光渐渐隐去，一只闪着银蓝色光芒的三尾狐怒吼着出现在她身前，堪堪挡住了水妖的攻击。那只狐狸，大约有半人多高，宝蓝色的皮毛犹如金属般光滑锃亮，三条蓬松的尾巴不住地摇曳。
　　眼见到口的猎物被不速之客救下，水妖一声长啸，立时变得狂暴起来，与那三尾狐缠斗在一起。只见三尾狐灵活地上蹿下跳，每一次都精准地躲开蛇尾的袭击，又恰好将其所有的攻击都阻挡住，不教叶桃夭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水妖渐渐有些气力不济，三尾狐瞅准一个机会，一口便咬上了她的脖颈，死不松口。打蛇打七寸，饶是水妖再□□抗也终于敌不过强悍的三尾狐，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动弹不得，化为一滩血水。
　　那三尾狐咬死水妖之后，便回身踏着优雅的步子向叶桃夭走来——它尖利的爪牙上还沾着水妖墨绿的血，看起来十分可怖。然而，叶桃夭却是毫不害怕，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出现突兀的狐狸是来救她的，一定不会伤害她。甚至，她能感觉到，它对她甚是亲近，仿佛从前在哪里看到过……
　　三尾狐来到她身边，驯服得就像是一只家养的小狗一般，在叶桃夭的脸蛋上蹭了蹭，又用爪子拱了拱她。
　　这是叫她骑上它的背的意思么？叶桃夭疑惑地对上它的灿亮的眼睛，互相凝视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能够从它的眼睛里读懂它的意思。于是叶桃夭便不再客气，翻身上了狐狸的背。
　　确认叶桃夭已然坐稳，三尾狐咆哮了一声，四爪生风般向水面奔跑而去。叶桃夭趴在三尾狐背上，听着呼呼的水声，也不管它要将她带到哪里去，慢慢地进入了睡眠——这一天内她所见所闻，早已超出了她作为人类所能承受的范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尾狐终于停下了脚步。然而她太累了，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反正无论如何，它都是不会伤害她的。似是感觉到叶桃夭的疲累，三尾狐将她轻轻地从背上放下，而后用舌头添了添她的脸，便又如来时一样悄悄地消失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睡在这里？这样会着凉的呀。”迷糊中，叶桃夭似乎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然而疲劳已经占据了她的精神，她只勉强睁眼看了一秒，复又进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