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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孤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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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很快就看到了澈。
虽说是看,倒不如说是在几丈之外就着微弱的光线远远望着。
澈闭着眼睛,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如具冰凉的尸体。浔曾猜度他的样子,但乍见之下两个人几乎找不到共同点。
澈的眼睛比他大,也更深,更像个孩子,因为久不见日光,肤色白得像是感病,透明到几乎可以看到青白的血管,如瘾君子般快只剩下皮包骨头,远远望去有骷髅的错觉……长年幽闭的生活似乎已经把这个人灵魂吸干,只剩残败的遗骸。
……不管任何人,看到澈的第一眼都不会是怜悯,而是……害怕吧。
虽然曾经好到无话不谈,但时间毕竟拉开了裂痕,自从被祖母发现后由于种种原因,浔再也没有找澈说话,不知他是不是在怨恨。
浔有那么一瞬间很怕澈会醒过来。
周围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澈在他们眼里好像一个令人不快的不速之客,从沉沦的黑暗里走出的魔鬼的孩子啊……
“澈怎么样?”山柏问大夫。
“还在观察,虽然说是恶化,但也不排除好转的可能。”
浔几乎可以听见身后的家仆异口同声的声音:“——去死吧,麻烦的小鬼。”他被这幻听吓到,看着榻上那随时会碎掉的人偶,想上前又想往后退。
那么喜欢怪物的话,就成为他的同类吧。
……不!他不想成为跟澈一样的存在,他不想那些家丁盯着他心里偷偷说:“去死,怪物的同类。”
迟疑着,却听见山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所以说这几天很关键,是吗?——浔,你留下来,好好看着澈。”
浔还没说话,身后就有奴婢摄喏道:“可是……大公子今晚还有功课,琴邑先生也已到了,老夫人……”声音越来越小,“老夫人也说……让大公子不要太靠近……”
山柏微微扬起眉毛,觉得不可思议:“糊涂了么?功课重要还是弟弟重要?—话还没说完,双姨,明天你替浔向私塾先生先请一个月的假。”
没有人再反驳,作为老爷最信任看重管家的山柏,在府里是仅次于老夫人和夫人的存在,几乎接管了府内一切事物。
山柏拍了拍浔的肩膀:“你作为哥哥已经失职七年了,澈要是有事,责任你担着。”
“……知道了。”
父亲死后,家境日况愈下,不断有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接下来连续三天浔都守在一旁,虽然周围也有侍奉的家丁,浔也少有懈怠的时候。一半是因为山柏的话,一半出于对澈的愧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虽说是治疗,但是大夫基本是放任的态度,各种痛苦也只有患者清明,其他人也只是爱莫能助罢了。单澈安静得反常,脸上甚至从未有过神情的变化。
坐在黑暗里看护澈,尤其是夜间,对浔来说是稍为恐怖的体验。周围很安静,可以听见澈缓慢低沉的呼吸声,浔听着听着,总会在某一瞬间惊觉偌大的屋内只剩下一人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已经跟澈同步:同样的频率,同样的轻重。
浔开始做噩梦,梦里的他不再站在墙的另一侧,而是跟澈一起呆在黑暗潮湿的黑石屋里,他看不见澈却能清楚的感到。晦夫人浑身是血的倒在两人之间,澈虽然只是看着他但是浔觉得那眼神里分明含着“下一个就是你”的恨意。
一日夜里浔再次从噩梦里醒来,发现淡月下澈的眼角有什么微微发亮,一探额头,仍是烫得厉害。
很难受吧,但是只能这样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早上浔的同学翘了课来看他,见他略显憔悴的脸便惊呼他这次病得不轻,浔只好勉强笑着跟他们寒暄起来。这次病假是为自己请的,澈作为他的弟弟早在七年前“死亡”,他总不能说自己是为了照顾一个死人而请假的吧。
回去时却发现人们乱作一团,遮光的竹帘都被拉了开来,家仆进进出出翻箱倒柜。浔拉住一个家丁:“出了什么事?”
“大公子……刚才小的一不留神,澈……澈少爷就不见了……”
浔走到空空如也的床前,周围此起彼伏都是呼唤澈的声音。
“——别找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提高声音,“先到别处找吧,也许还没跑远。”
虽然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面面相觑的家仆终于退了下去。
浔等他们走远,便迅速把竹帘都拉下,室内顿时陷入黑暗中,最后他把门关上,静静坐在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的柜子传来响动,像是有人急急缩回了手,室内静得只听见呼吸声。
两个人的呼吸声。
“这里除了我,没有人,也没有光,你不用怕。”浔低声道。
“……”
“……我叫苏浔,是你……哥哥,”浔慢慢说,“还……记得吧?”
“……当然。”
“这里很安全……你不用再回到那屋子里去了,把身体养好以后,就可以正常的生活了,”浔站起来,轻轻向柜子走去,把手放在把手上,试图把门打开。
柜子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人紧紧栓着柜门。
浔柔声道:“你在屋里昏过去被家仆发现了,大家都很担心你,出来……让我看看你。”
在浔认为柜门永远不会打开时,他听见门打开一条缝,有双眼睛似乎从中戒备打量着他。
他摸索着想把门拉开时,脉搏上突然顶上住尖锐的什么,浔想起进门前看见地板上被摔坏的茶盏,心下了然,顺着碎片抓住了那人的手,任凭碎片在手腕划开一个小口飞了出去。
“出来吧,澈。”
浔把澈从柜里拉出来,虽然知道他瘦,但这一拉才感到他轻得恐怖,就像从柜子里扯出一个牵线娃娃。
浔很庆幸周围都是黑暗,否则他脸上僵硬的表情一定被对方看得清楚,他一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澈……澈让他感到恐惧。
他简单解释了事情前后,略过了晦夫人不说,又与他说长说短,期间澈一声不吭。以前隔着墙也能说个不停,现在却因为尴尬和害怕满地找话。浔听见外面传来响动,抓着澈的手走到窗边,从缝隙中看见了祖母那一头银发。
“是奶奶,她肯定是听说你好了,来看你的。”
门被敲响:“浔,澈在里面吗?”
澈一个激灵躲到浔身后,浔把他拉回来:“没事的。”
澈感到柔软的什么系在眼上,伸手就想扯下来。
“澈还不习惯日光吧?来吧,跟我出去跟奶奶问个礼。”
澈渐渐好转,家仆常常能看到眼上蒙着黑布的澈跟在浔后面进进出出,好像兄长的影子。让浔感到意外的是,不止是家仆对澈的归来表现冷淡,祖母甚至母亲都似乎对澈不抱好感,母亲湮夫人只是远远隔着纱帘看了看澈,一语不发。
偌大的苏府里澈仿佛是海里孤岛般的存在,只有山柏和自己和澈说话。
几天下来,浔带着澈慢慢熟悉府里的人和事,最初对澈的隔离感和恐怖感似乎淡了,浔渐渐找到了和澈相处的模式。澈实际上很单纯,嘴上不说但却很是依赖他,虽然有时会偶尔瞥到他奇怪的脸色和欲言又止的表情。
“去洛园找找梅花怎么样?虽然是苏家的地产,但是也对公众开放,人们都把它叫做‘花园子’。”浔正说着,却感到身侧的视线,侧脸看向澈时,澈用手将拉了拉眼上的黑带。
两人拉着从后院小门向洛园走去,那里正是银装素裹。浔跟澈一一说着被厚雪所覆盖着的植物时,突然心生一计,松开澈的手:“你等我一下。”
起初澈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感到不对劲,左右张望着。
本来只想诱使他解下黑带,但是看他可怜兮兮站在原地的样子,浔不禁有些后悔,这时,浔听见空气里传来很小的一声“浔?”
澈没听到回应,渐渐提高声音,浔正想回答时,却看见澈把眼睛上的黑带解了下来,还没看清楚,就见他捂住了眼睛跪在雪里,却好像被雪光刺到了眼睛。
“没事吧!”浔忙跑过去扶起他,澈捂着眼睛摇摇头,想转过身,但是被浔按住:“不要紧的,慢慢松开手,让光线慢慢进入眼睛。”
澈比他想象中要听话得多,手指慢慢松开,然后是眼睛。
浔突然觉得以前之所以害怕澈是因为他没看到澈的眼睛。
……眼睛。
眼睛是黑山白水的清明,干净如初雪,因为被雪光映耀而有些湿润,长长的睫毛覆压下来。
澈把眼睛移开,浔回过神慌慌张张道:“……看到了吗,这就是洛园。别看现在白茫茫一片,下面可都开满了花。”
“我知道,浔以前有说过。”
浔想了想,跟澈说话应该是一年前的事了。
浔有意为难:“那你记得我们园子每个月开哪种花最好?”
“一月,兰蕙芳,瑞香烈,樱桃葩;径草绿;二月,桃夭,玉兰解,紫荆繁,杏花靥……”澈低低道。
“……我……说的?”浔沉吟道。
澈坦然道:“是啊。什么地方错了吗?”
“啊没,也许是忘了吧……”浔忙道。
两人不再往深处走,绕道西门回府。路上有一阵无话。
浔想问澈晦夫人的事,但是澈明显不太想说,现在也明显不是问的时候。
晦夫人……想起这三个字,澈眼前忍不住又出现那具蒙着黑布的尸体。几乎是瞬间,关于澈的恐怖再度升级,走在澈身边都变得开始变得无法忍受。
这七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晦夫人又是怎么死的?沉浸在思考里的浔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走到一个荒烟蔓草之处,他认出了这个地方,心下一惊,忙拉住澈的手:“啊,不小心走过了,我们折回去吧。”
澈没有多问,跟着他往回走。
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长满芦苇的欺负的土堆上,隐隐露出了灰色的一角。
那是澈的坟墓。
“老夫人说了,既然二公子身体已经好转,大公子也不宜继续荒废。今晚师父会按时到府上,二公子就给交给寒碧。”
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苛……浔心下叹了口气,看向澈,澈离丫鬟远远站着,丫鬟带着僵硬的微笑靠近他。
澈却走开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吧,来自全府上下的畏惧和恶意。
虽然想集中精神,学琴时还是被打足了手心,先生痛斥着连日来的不思进取。
“琴音开始浑浊了,心猿意马,如此下去,教又何意。”
回去的路上看到家仆,问起澈的去处,得到的答案却多是不知,连寒碧也不见踪影,仿佛府上根本不存在这号人物。
不应该存在的……
他突然很想到洛园走走,到今日所到的荒凉之处,但这是严重违反家规的行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找到澈再说。
澈会去哪?这样想的浔向黑石屋走去,路上却突然跟一个匆匆跑来的人撞了个正着!那人一脚把他的灯笼踩灭踢走。
“谁?!”浔第一反应是贼,对方抽刀朝他刺来,但浔并不好对付,向右一闪,听声辨形,一把抓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折,发出骨折的声音——对方竟然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他制住对方的手,对方挣扎着转过脸——
看不见脸,但是浔看到了光。
也许是那家伙眼睛的位置,淡淡发着深碧色的光!
与此同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浔一怔愣间,肾部被那怪物狠狠踹了一脚,踉跄着倒在地上,吃痛站起来时,周围已经没人了。
浔当即循声而去,一位婢女跌倒在地,面前一滩粘稠的血,几个娇小的血脚印从中踩出,尾随而去的浔和山柏看见了血泊里的寒碧。
已经是第二个与澈有关的人受害了。
明日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气氛和阴雨的天气一样低沉。
澈低头吃着饭一语不发,也不夹菜吃,浔迟疑片刻,夹起菜放到他碗里:“多吃点。”
澈默然点点头,抬起筷子时,露出了手腕缠着的白纱布。浔眼神微微一冷。
寒碧腰部中了一刀,所幸没有伤及要害,不久他们就在不远处找到昏倒在地的澈,也没有什么大伤,清点时发现书房里的珍玩不见了,再加上浔半路中发生的意外,很快事情就被官府认定为是盗窃案,盗贼在作案时不慎被寒碧和澈看到。
苏老夫人显然不喜与官府打交道,也没让官府发现澈也卷入事中,澈在官府看来是不存在的人。
那个疑问又浮现在脑中。
当年澈并没有死,为什么家里会有他的墓碑。澈如今渐渐好转,被死亡的他又将以什么身份生活?府里人近来也没有想承认他的迹象,所有人对待他的态度就像是一个偶然回到人间的鬼魂……总有一天是要回去。
问夫人和老夫人显然不可能,山柏只是闪烁其词,用“以后就会知道”的语气答复他,仆人也连说不知后仓皇离开。试探过寒碧,但是寒碧也只是用回答官府的那一套答复他。
至于路中遇到的那个怪物……浔还是忍不住看向澈带伤的右手。是的,那天他折断的也是那怪物的右手。寒碧的伤口也很离奇,那样的高度一般不是等高的成人下手的位置,大家虽然口上不说……浔看着澈。
晚饭后浔借故要教澈弹琴,把澈带到琴房。路上浔看到家仆们看到澈就远远绕开,心里更沉重。
浔把门关上,回头看见澈那双干净的眼睛,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澈,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跟哥说说怎么样?”浔把手放在门闩上。
“什么事?”澈不明所以看着他。
“昨晚的事……没有要说的吗?”
“……想不起来了。”
“手上的伤也不记得?”
“不记得了。”澈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做了什么?”澈追问道。
浔换了一个平静的口吻道:“澈,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呢,今晚好好谈谈怎么样?”
“……我们不是天天都在说吗,黑石屋的时候。”
“澈!”浔不禁讶然,只见澈垂下眼睛。
“我出来的前两天,浔不是还跟我说烟花的事吗?”
怎么可能?!!这一年来他从未跟澈说过话,苏府近来也从未放过烟火,要说有什么联系,几天前自己确实在黑石屋附近转了转。
“怎么了?难道不是吗?”澈察觉到浔的异样,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没什么,”浔摇摇头,喉头的话却脱口而出,“……晦夫人呢?她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还好吧……”澈似乎不想多谈,“她现在还住在黑石屋吗?”
虽然众多谜团还未解开,但是再过几天就是浔的生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浔和澈的生日。
大家似乎都对那天很是期待,也许是想缓和气氛放松心情吧。浔的生日一直过得很简单,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次好像有些不同,浔有种错觉,大家对澈的态度也因此渐渐好起来。
澈……他曾经试图与他谈话,但结果都以失败告终。澈认为的很多事都与他所知道的不一样,记忆里也常常出现大片空白,浔又怕问得太急澈会崩溃,只好一点一点慢慢套话。
就算是成年人在那样的黑暗里关了七年,精神都会有些不正常吧,何况澈几乎一出生就在黑暗里,不正常才是正常的。
很快浔就发现了澈的不正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