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双飞系列》半世疏离

1、第 1 章

　　仲夏正午，刚过了热气打头的时候，人自然是寥寥无几，宫中只有几个当值的奴才匆匆疾行，穿过如迷宫般的九曲长廊，不知归途在何方。
　　倘若你悬于半空放眼一望，俯瞰这飞檐走翘的金殿银桥，览视这碧瓦红墙的高门朱窗，你会发现，这偌大的皇宫，仿若一个巨大的黄金囚笼，囚禁着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囚禁着每一颗不甘人下的心。
　　御花园中有九曲回廊蜿蜒萦纡，直连入湖中心的八角凉亭，夏日炎炎，微风中也带着一股难耐的热气，长乐却仿佛觉察不到，怔怔的靠在朱漆廊柱上，坐了一个晌午。
　　风过无痕，她低低呢喃：【心事繁多，唯有这庭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她被关在这黄金笼中已然三日了，及至知命的皇帝操劳过度，病来如山倒，孝顺的三皇子跋山涉水，千里疾行来到天外山寻凤家求助，这才使得长乐来到了这并不讨喜的地方。
　　可如今，皇帝的病好些了，她却成了阶下之囚。老皇帝要把她赐给唯一没有妻室的二皇子为妃，叫她怎能不终日凝眸？
　　这两日，宫中人心惶惶，长乐虽没兴趣，明里暗里，道听途说也知道了一些，不过是皇帝病重，太子无能，众位皇子明里一派孝子贤孙的模样，暗地里却早已囤积兵马，以图高坐九五之位。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代帝王的出世也总要伴随着杀戮和牺牲。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拂袖将手中的鱼食投进湖里，惹得一池的锦鲤争相抢夺。她的眉毛好看的紧，如弯弯的柳叶，只是此时，竟是微微蹙着的。
　　【池如笼，鲤如人，以一池观天下，这尔虞我诈的宫中，怕是又要不平静了……】
　　说罢，便起身行过曲折的回廊，徐徐和风带起衣袂翻飞，徒留一阵醉人的女儿香飘散在仲夏的风里……
　　熙熙攘攘的长街透着民间的喧闹，长乐坐在马车里，掀开卷帘看着长街，她原本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感觉，只是此时，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致。
　　二皇子设宴邀请她，她知道这是老皇帝的意思，所以纵使百般的不愿，也只得去了。
　　而二皇子府的下人此刻也正匆匆忙碌着，因为日渐黄昏的时候，他们未来的王妃将第一次来王府做客。
　　庭前已经收拾妥当了，开宴的时候却还没有到，二皇子闲来无事，只得轻倚廊柱，淡漠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微微叹了口气。
　　二皇子身旁还站着一个人，半开半阖的眼里都是盛放的牡丹，素净的白衣，素净的容颜，青丝如瀑垂至腰间，用一只古簪轻轻挽起，却又不经意留下了一绺在额前，透着三分疏懒，那是万花楼的琴师艳阳公子。
　　他抬手拨弄着一朵金粉的牡丹，缓缓开口道：【牡丹的花期快过了，若是能常开不败，该有多好……】
　　话，不过是感伤的话，可眼里头的落寞，却满满的溢了出来，淹没了一整个仲夏的炎热，渐行渐远。
　　二皇子即将入口的酒樽霎时停在了唇边，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别过了头。
　　艳阳公子没有再开口，二皇子只得苦笑道：【花虽谢了，却依旧开在心里。】
　　艳阳公子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一双漂亮的眸子弯成了半弯月牙，回道：【可惜有些人的记性却总是极差的，过不了几日，等茉莉一开，恐怕就连牡丹是什么颜色都忘干净了吧。】
　　二皇子也笑，拿起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艳阳公子，道：【我敬你。】
　　艳阳立刻接下，高高抬起下巴，如同高傲的孔雀，道：【是该我敬你，新郎官！】
　　二皇子不知该怎么答，只得讪讪地道：【都一样！】
　　说罢便自顾自的碰了一下艳阳的酒樽，一饮而尽，酒液滚烫入喉，滋味却有些苦。
　　艳阳却敛了笑容，直直的盯着他，迟迟不肯饮下这杯酒。
　　二皇子不敢直视艳阳的眼睛，只好别过眼，艳阳却依旧这么盯着，像是要将二皇子的身上看出几个洞来才肯罢休。
　　艳阳自顾自的看了许久，却都等不来一个眼神，便知道他已神游，只得苦笑，笑他，也笑自己。
　　【我说过，即便只是寻常朋友，我也不想看你勉强自己。】
　　艳阳的语气有些落寞，二皇子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呢？
　　【生来无情帝王家，我已没有退路。】
　　【假如有，你肯走吗？】
　　艳阳问的很急切，二皇子却不知道怎么去答，可他终究还是诚实的。
　　【我不知道……】
　　艳阳却不甘心似的，接着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
　　可惜话未说完，远处便有小厮大声喊道：【长乐姑娘到了！】
　　艳阳没有接着说，二皇子也只是有些着急的看着艳阳，他不敢想长乐若是看到他和一个青楼之人对花饮酒，会在他父王面前说成什么样子，他自己倒是不打紧，只怕连累了艳阳。
　　艳阳也循声忘了过去，唇边勾一抹嘲讽，转头看着二皇子，道：【新娘子来了，是要赶我走了？】
　　二皇子无言以对，眸子里的急切却分外清晰。
　　艳阳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淡笑着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放回了桌上，就放佛从没有人拿起过一样。
　　【是我不请自来，偏巧还来的不是时候！我从侧门走！】
　　艳阳说罢就径直从二皇子身边擦身而过，却不料被他拉住了胳膊，只得诧异着转过头，看向了他。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二皇子解释道。
　　艳阳笑了笑，推开他的手。
　　【我只知道，有些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可我敢说不，而你不敢！】
　　艳阳没再等他的回答，径自走了。
　　所以当长乐来到庭前的时候，只远远望见了一抹白色，一刹那融进了满园的牡丹里，再无半丝痕迹。
　　月半黄昏，夕阳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灿金的一片，喜庆的大红灯笼也已高高挂起，透出烛光点点。
　　景是好景，牡丹瑰丽妖娆，宴是好宴，菜色香味俱全，只是人，却不是心头的人。
　　二皇子对着美味佳肴，绝色佳人，却是全无心思，只得对花独饮。
　　长乐也同样是食之无味，只好望着二皇子独饮的身影发呆。
　　【你在看什么？】二皇子忽然开口道。
　　长乐这才猛然回过神，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盯着人家看了许久。
　　【看这天地。】长乐幽幽的答。
　　【天地？】二皇子有些不明白。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我看的，自然是天地恩赐的一切。】
　　二皇子被她逗笑了，竟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都说凤家的人不沾染尘世的因果，怎么还能嫁人呢？】
　　长乐不答反问：【难道二皇子以为，凤家的人都是长生不老的吗？】
　　这句话确实将二皇子问愣了，这世上谁能逃脱生老病死？就算凤家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能长生不死吧？那凤家该怎么保持长盛不衰呢？显而易见。
　　二皇子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很是幼稚，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只是笑着笑着，却更加难过了。
　　二皇子仰头饮下了一杯酒，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并不想娶你！】
　　长乐也笑着饮下了一杯，道：【你也应该知道，我其实也并不想嫁你！】
　　二皇子立刻来了精神：【那你为什么要留在这皇宫里？】
　　长乐叹息：【我有我的身不由己！】
　　二皇子思考了片刻，道：【你我都是身不由己，若然成亲，两不相问，如何？】
　　长乐嫣然一笑，答道：【正合我意！】
　　二皇子举起酒杯，道：【我敬你。】
　　长乐也不推脱，举杯回敬，两人便同时一饮而尽。饮罢之后，相视仰天大笑，都觉得很是畅快。
　　心扉敞开，便是知己。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况如此良宵！
　　就这样，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不知不觉间竟喝下了千杯，从黄昏喝道了圆月高悬，从端坐酒桌喝到了平躺地上，却还都笑的欢快愉悦。
　　二皇子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口齿不清的笑道：【你醉了，我却没醉……】
　　长乐也笑：【我醉了！你也醉了……】
　　王福是二皇子的贴身侍从，此刻正急急的向庭院行去。他原本不敢打扰的，只是夜已经深了，霜寒露重，若是伤着了主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幸亏他来的及时，院中那两个醉酒的人，险些高兴的一同跳进水池里痛快，吓得王福一身冷汗，赶忙叫了人来将二皇子送回房，又将长乐送上了马车。
　　长乐静静的躺在马车里，感觉着微微的颠簸，竟缓缓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说不出的清明，哪里有一点醉酒的样子？
　　她原本是想醉的，可是她醉不了，越是求忘记，却反而记得越清晰。
　　长乐忍不住叹了口气，微微的叹息声在马车里听的分外清晰。
　　【一样是个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啊……】
　　这时不知哪里刮来了一阵风，轻微的叹息就一起飘散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