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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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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的汽笛已经响过好几遍了,这一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空气的干燥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浸湿,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这节车厢里,杜时迁趴在窗户边,蹙眉凝思着什么。
她每个月都会寄封信回家,给家里的长辈报个平安,母亲会在回信中絮叨着父亲又多抽了几支西洋烟枪,大哥在书堂里面又收到几个女学生的纸条,家里的王婶又抱了一个孙子,韩叔被马房里的马给踢伤需要休养。信的末尾总有那么一句略显模糊的“母思爱儿,望子早归”的字样。应该是母亲在写信的时候落了几滴眼泪把这几个字给弄花了。开始的时候父亲也写过信来,内容简短,常常是一句“盼子学成,壮哉巾帼”,后来就没有再写信来。据母亲在后来的信件中解释,说父亲面冷心热,因见母亲写信后总能高兴几天,便忍着思念爱女的心情把写信这个差事交给了母亲。母亲自然欢喜得不得了。
在大阪的日子,杜时迁常常因为思念故土夜不能眠,这个时候她就会拿出家信来,一点一点地读,一遍一遍地抚摸几乎卷边的信纸。父亲的字恢弘大气,母亲的字娟秀小巧,大哥的字方正有力。就是因为这些信,她才渡过了孤独的时光。
青葱的大山飞速地从眼前消失,此刻突然现出几排平顶的瓦房来,列车四平八稳,显然已经进入了平原地区。杜时迁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见着瓦房上面盖着的一层又一层的黑瓦,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丝毫的舒展。离开家四年半,按照父亲的愿望,是要求她读到硕士然后再回家到“成都高等师范院校”任教,把东洋先进的技术在中华土壤传播开。她没有父亲想象得识大体,也没有那么高尚的志向,在日本的日子,除了几个男同学和她有点来往,其他日本同学都很在意她的中国人背景,就连她的导师小林教授也是如此,对她的论文对她的实验百般挑剔,她几度想要放弃回到父母身边,有时甚至怨恨,为什么因为二哥跑了就把这个责任交给了她呢?可是,读了父母含泪的来信后她又有了支撑下去的力量。
小林教授一直对她这个中国学生十分苛刻,直到本科临近毕业了,她才知道原来小林教授的苛刻与她的国籍无关,仅仅因为教授在乎他这个学生的学术水平,才因此对她这四年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本科毕业那段时间,小林教授力劝她考入他的门下做他的硕士生,杜时迁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她这四年隐忍的性格和不懈的努力让小林教授认可了她,她感动得几乎落泪。连夜修了两封家书给父亲,希望他可以为她骄傲。她欣然接受了教授的邀请,考了他门下的硕士生。然而那封家书她没有收到回音。她原本高兴地等待着父亲的回信,可家信就像突然断线一样,她开始以为是公寓管理员把信给送错了地方,因为那阵子刚好换了管理员。之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换了管理员导致她的信件迟迟没有收到,当她急不可耐的时候,她在值班室看到了她的信件,这才了解到新管理员不认识当时父亲写的草书,她跟管理员解释之后,信件就再次如期而至。然而这一次虽然换了管理员,她却没有在值班室里面再找到自己的信件,她甚至怀疑过是不是管理员故意捉弄她,又或者是父母亲因为什么事情延迟了寄信的时间,但是在一个月过去又一个月过去的时候,她终于坐不住。焦躁不安充斥了她的生活。
夜里总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白天精神恍惚,几次摔碎实验室里的器材。小林教授找到她并没有严厉的批评,只是轻声说了句,要注意休息。她看着这个精瘦的老头,突然“哇”一声就哭了,抽泣着说了六个月没有收到家里来信的事情。教授沉吟了一下,说如果不放心就回去看看,解决了问题后如果还想继续读硕士,欢迎她回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日本这个地方得到了一个长辈的关心和认同。她谢谢了教授就收拾了东西坐船到了上海,然后搭乘最近的一班列车回家。
她看到了熟悉的瓦房,就像是迷路在海上的船只找到了灯塔。从桌下提起黑皮箱,她顺着人流下了车,走出站台,立即就有黄包车上前,“妹子,走哪儿?”亲切的口音让她终于确定她不是在梦中,而是实实在在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