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梦回》星微澜

1、第一章 杯酒

　　明月悬空，映着湖面上波光淋漓，风过荷舞，有极淡的香气沁入骨皮。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湖上的观澜小筑里有两个影子就着这月光已经推杯换盏多时。
　　“病人就应该有病人的样子，身上的窟窿还没长好就要酒喝，这样下去，要不了多少时间阎罗鬼卒定来勾你小命，到时候可别赖我不救你。”长发素衫的女子抓过盘子里的果脯丢进嘴里，边向对榻饮酒的男人翻个白眼。
　　对面的人身上七缠八绕的裹着绷带，散着黑发，闲闲披了件烟灰色丝麻长袍斜靠在软榻上，并不答话，只是喝酒。
　　“喂，记得见阎王前先把欠我的诊费结了，省的本姑娘追去阴曹地府要账，那可是要翻倍的！翻倍！”不搭理那人的态度，素衣女子自顾自拿过桌上天青色曲柄小酒壶，给自己玉色雕花杯里满上。
　　啜完杯里最后一口酒，有点微醺的男人才抬起眼皮看住对面这个满脸鄙夷之色的女子笑道：“诊金？苏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姜墨白哪里长的像有钱人的模样，不如，以身抵债好了。”
　　“哈——，你值几个钱，把你卖了还不够姑娘我一壶酒钱，算算从你进谷至今已经半月有余，每天白吃白喝不算还要我医你们两个，抵债？你抵的起吗？！我百草谷可不是寻常街坊里巷的医药铺子！”苏姓女子还不等那边打个商量，立刻一顿抢白把对方赖账的念头掐灭在萌芽里。
　　“百草谷自然不是寻常药坊，这个在下明白，但是，苏姑娘，只要你医好天玄，我这辈子定然感激不尽，纵然结草衔环也一定报答这份恩情，至于墨白的性命，到并不敢劳烦姑娘挂怀，还望姑娘把对墨白的垂爱略分予天玄一二。”姜墨白吃了一回钉子却并不恼怒，反而收起刚才嬉皮笑脸的样子，正经恳求对面的素衣女子。
　　“早就跟你说过了嘛——”话到了嘴边，听得姜墨白还不死心的求自己救那个人，苏染青还是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岔开话去，“哼，要不是看你那张脸还有点看头，本姑娘早把你一脚踢出谷去了。”
　　“这么说，苏姑娘答应了？！墨白先在这里谢过苏姑娘。”姜墨白却锲而不舍，管苏染青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先一口定下，眉眼里透出如释重负的欢欣鼓舞。
　　唉……苏染青在心底里默默叹息一声，拿着酒杯送到嘴边却是怎么也咽不下杯中佳酿，目光飘向天际青黑色的虚无里，沉默半晌，轻轻说：“我尽力。”

　　夜境渐深，苏染青看过谷中各馆，最后查检了姜墨白的伤势，确认一切正常后让身边的丫鬟们也歇下，自己却独自提了一盏风灯、沿着谷中小径一路往藏风阁走来。“真是个麻烦的家伙，自己是个麻烦，带着来的更是个麻烦……”想着方才喝酒时候被逼的许诺，苏染青不由的皱起眉头抱怨着。
　　风灯微弱的光投在小径上，随着主人的步伐摇摇晃晃，令人恍惚如姜墨白进谷那天的情状。
　　谷口值守的丫头神情慌张的跑进来报告：有人硬闯百草谷，值守的人都拦他不住！而且那个入侵者身受重伤！
　　当时苏染青正在玩赏一套金缚丝银针，是不久前得到的古物，品相良好，算得上医家宝贝，现在听得这等扫兴之事，当即沉下脸来很是不快，一边点着来报告消息的小丫头的脑袋骂道：“一群蠢丫头，连个受重伤的人都拦不住，难道平时教你们的都当了耳边风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吗！”一边不敢耽搁片刻的迎了出去，刚出门却就见着闯入者已经来到眼前，那个男人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一手提剑，一手护着一个巨大的行囊，似乎里面有什么贵重东西，男子神情极是疲惫，已经到了极限，全身上下风尘仆仆，唯有一双朗目如星，映着剑上的寒光，灼灼逼人。他身后是随后而来的守谷丫头们，拿着剑指着来人将他团团围住。
　　那男子见有人出来，冷声问：“来者可是百草谷苏染青苏姑娘。”
　　苏染青见来者不但闯进她家门还在她的地盘上如此嚣张，同样冷眼回敬： “正是在下。”
　　擅闯者强行按下翻涌上喉咙的血气，直直盯着苏染青：“恳请姑娘施以援手，救我一二，等我伤好自会离去，否则留在这里也是个麻烦。”
　　苏染青一向都是别人求着她的，现在哪受得了这种半是威胁半是强制的态度，当即眼神一冷，怒意上来：“这位客人，百草谷乡村僻野、谷狭人呆，并无有包治百病之术，还请另投高明，免得耽误性命。”
　　姜墨白听得这番逐客令，心存的那丝希望越来越渺茫，不禁杀意顿起，挥剑直指苏染青，咬牙一字一顿：“你，救是不救？”
　　哼，江湖中人啊，都是这样子，拿不来的就用抢的。面对指到鼻尖的三尺青锋，带着深深的不屑和讥诮，苏染青眼皮也不抬一下：“威胁染青是没有用的，您还是省点力气去别处吧。”
　　姜墨白倒是头一次见这种软硬不吃的女人，一时怔住，飞快的寻思下一步的时候斜眼看见周围包围他的侍女们，于是劈剑卖出两个破绽，原本护着大包袱的另一只手脱了空挡顺手拉过最近的一个侍婢，把剑架在她脖子上：“苏姑娘若是执意见死不救，那么我姜墨白今天便把这谷中人的肚子一个个剖开，看看都是怎样的一副铁石心肠！这位姑娘便第一个来给苏姑娘做演示。”
　　那个成了人质的侍女闻听此番话语顿时被吓去了三魂六魄，惊叫着带着哭腔，求谷主救她。
　　苏染青站在那里，心头怒火翻腾却不敢擅自动弹丝毫。
　　姜墨白看着苏染青并不答话，眼神更冷，手中长剑微动，锋利的长剑立刻在侍女雪白温润的脖颈上拉开条口子，鲜血涌出，再用力点，血脉必断无疑。
　　苏染青再不迟疑，脱口而出：“放下刀子！”——谁让她是治病救人的医生，医者父母心，最见不得的就是流血死亡，何况是她朝夕相处的侍女。
　　姜墨白见愿望达成，终于松了一口气，再也压制不了翻涌的内息，手中长剑“当啷”掉地，随即整个人也毫无支撑的昏倒过去，只是昏过去的同时还紧紧护住那个大包袱。
　　苏染青指挥丫鬟们把地上这个不速之客搬进屋内，等搬到那包袱的时候，丫鬟们到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苏染青刚想发作，那包袱里突然掉出只人手，丫鬟们一声惊叫把搬起的包袱又扔回地上，苏染青三步并作两步掠至包袱跟前打开，不禁哑然，这里面竟然是个人，搭手一试居然还有气息！粗略一观，只是病情比刚才那个还要重十倍。吩咐丫鬟们把包袱里的病人安置好后，苏染青不禁甚是疑惑：这家伙，莫非一路上都这样抱着这个人？这样一想，到觉的这个硬闯者有点意思，无有二话，立即摆开医具开始看诊。
　　“真是耐揍啊……”撕开衣衫，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争相诉说着这个男人到来之前遇到了怎样的激战，苏染青却一点也不可怜这个昏迷者，一边细细探查每一处创伤一边报复似的不忘损两句。
　　一圈伤口数下来，共有九处大伤，二十八处小伤，其他碰擦不计入内。若是普通人，这种程度的损耗恐怕早去见阎王了吧，这小子倒是命大，竟然还能气势不减的闯进百草谷。苏染青低头处理完最后一处伤口顺手扯过先前剥去的衣服给那不速之客盖上，却不知带动了什么东西从衣服里飞出去、掉落在脚边，弯腰拾起发现是一枚玉牌，正面饰以苍劲挺拔的竹节纹饰，反面刻有一行字——植秀堂大弟子姜墨白。
　　植秀堂……姜墨白……姜墨白？姜墨白！躺在这儿的竟然就是那个江湖人称“玉面修罗”的姜墨白！素来听闻此人不丰神俊秀、武艺超群，尤以一套观月剑法冠绝于世，只是……呵，只是杀人灭派却从不容情，若是将死在那柄承影剑下的武林高手一一列出，恐怕也要数上个几天几夜。
　　对呀，承影剑，方才竟然倏忽，连承影剑也没有认出来，那家伙自报家门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若是那时候觉察到，就是说什么也不会救他的，这样子的人若是再次苏醒，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弹指间家破人亡！
　　“这双握剑的手上所沾染的鲜血哪怕是去迦毗罗河也洗不清的吧！”苏染青冷冷自语一句，厌恶的把那枚雕花玉牌撇在床边的几案上，旁边的侍婢不明就里，还以为谷主嫌她动作慢耽误了看诊，忙不迭的递上缝合伤口用的针。
　　苏染青拈起那根寸许长的银针，转头对着床上昏迷的人，眼睛里阴晴不定。是了，只要将这根针插入脑后风池穴，这个家伙就会一声不响的踏上黄泉路，从此世界上也少些未亡人的啼哭。
　　——但是作为一个医生，天职就是救人吧，却从来没有医生夺取病人性命的道理。哈，真是讽刺啊，师父，当初您活着的时候一再嘱咐徒儿万万不可视苍生如草芥，随意轻贱他者生命，是为仁者厚德，可如今，我却要用这“厚德”救起这样一条浸透血污的性命，难道这也是汝心所愿？
　　苏染青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息了那股强烈的、想杀了姜墨白的念头，细致而又迅速的给每一道伤口上药、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