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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庆宣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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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唤人从来都是由姓至名——谭鲁子、继学勇、赵通、素惠容。唯独对他,不论何时只叫进良。
万重宫阙实则是个吃人不吐骨的修罗场,身边都是攀高踩低,恨不得将旁人都碾成灰,散尽风里才肯罢休的主儿。
雨化田早就窥尽个中端倪,偏偏有人看不分明。
盛夏时节,地上被烤得冒了烟一般,热浪腾腾的往脸上扑。
马进良双手捧了盛“牙牌”的盒子,抬起胳膊肘狠狠擦了擦额角。他入宫晚,又生得怪异。左眼灰白,虎背熊腰地往那一站跟座铁塔似的。
万喻楼不喜欢他,只因舍不得他那身极俊的功夫才勉强留在跟前。他嘴上木讷,就更不讨喜。连带身边的宫监、长随也有样学样,但凡有跑腿打杂的事全叫马进良去应承。
好容易有块儿阴凉歇脚,他顺手把锦盒撂在脚边。刚要抹汗又觉不对,赶忙把锦盒拿起来仔细弹弹灰土放在膝上,这才腾出手擦了把脸。
水既凉且静,薄纱似的好生舒服。
雨化田任由池水没了顶。凭落水前闭的那口气,仗着功夫好索性阖起眼睛,愈沉愈深。
蓦地,胸前衣衫骤紧,一条手臂铁钩一样插入池水。衣襟上的那只手青筋暴起,骨节泛白,已然使出全力。雨化田心中微诧,提了内劲儿水中借力,“哗”地一声自池中跃然而出。
马进良一心救人,手臂是下了死劲儿的,哪里料到溺在水下的濒死之人还能如此。他赶忙松手,那力道还是收不住,逼得他往后撤步,身形晃了晃总算站稳。方才推人落水的几个小内侍,早作鸟兽散去。再看那人已经一甩袍袖,向后拢了下散开的头发,长衣曳地,立在池边似笑非笑的看他。
万喻楼早琢磨把自己要到身边儿伺候,这些年迟迟不能成行。日子久了嘴边的食儿吞不进去,自然生出愤懑来。上有所好,下必从之。今日之事可见他平日里没少提及。自己现下荣宠不断,风头日盛,往后少不得和这老怪物过手。
稀奇的是眼前这人。他在内书堂遇见过,分明是万喻楼新收在跟前的,怎的出手来救?触他主子霉头?
马进良憨直,哪明了眼前这俊美少年转瞬间的万千算计。隐隐觉得方才之事古怪也不知怎么出口,只讷讷地道:“你,你不妨事吧?”
少年露齿一笑,朝他行了两步,弯腰捡起散在一旁的牙牌,神色从容地交与他道:“无碍的。”
马进良也不看他,伸手接了闷头摆好牙牌,掉头就走。雨化田脚下微移,不及一个错神儿就拦在他面前。锦盒顶上少年的胸口,一时间两人近得呼吸相闻。
马进良错愕地退了半步,眼光骤冷:“你是会功夫的!”
对面的人狡黠地眨眨眼,大方承认:“6岁习武,今春刚满十载。”
他也是五六岁的光景就跟了师傅。夏日流火,隆冬飞雪,苦练了十二年,只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谁知命却若此,净身入宫当了差事。
“既然如此,落水时为何不自救?”
少年黑曜石子儿似的眸子里仿佛揉进碎金,被池水映着好似玉雕出的人。
“你不是来了吗?”少年存了揶揄他的心,故意回答得轻声细语,低回婉转。
马进良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脸上被泼了油般热辣辣地烧起来。瞥了脸不看他,气恼道:“罢了!”说着侧身绕过他,大步离开。
那少年好似还有话要说,却只能回头蹙眉看他远去,眼中碎金化为浮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