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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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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的扣木影子将将直逼脚下,我才一路十分艰难地到了东城的入口。这一路急行实是花了我些许功夫,我每行一步需得变换着一番武式,如此下来,师父留下的汗经,其内三百八十式我也重复了百八十遍,我十分满足,想想若是师父回来,定会为收下我这个勤勉的徒弟深感欣慰不已。
东城口口立着的卫士是我熟人,他一见到我,便甚为亲密地拉住我,我深感于他命格里注定得小我两天一夜,也就同情善良地不提他今日为我不尊、牵牵扯扯的不良习性。
迷迭捏着我左侧肩膀的玄色绸衣,一脸霜打的愁色,哆哆嗦嗦着一张白脸,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卿啊……你……你师父……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啊?”
迷迭做卫士两年多一点,年纪小小便被授予看城门的重职,一张小白脸惹得邻里八乡的少男少女都蠢蠢欲动,也因此他向来心理承受能力十分不才地差,夜里几匹狼轻轻咳嗽几声,都能够被吓得冷汗淋漓。
我安抚性地挑了个最最温暖的笑,说道:“师父是个散漫的性子,从边角到北城需得两三天,若是你仰慕他到茶饭不思,只为求得一见的地步,我可以帮你传个话,让他从北城赶到东城也不无不可,不过大抵还需一天。”
迷迭脸色更似白了几分,退了几步,顺势放下扯住我衣服的玉葱嫩手,直眼泪打着转儿。
我最是见不得人哭的主,特别是哭得这么娇滴滴,惹人怜惜的可心人儿,于是我一咬牙,便把我袖口揣着的当年师父亲手绣的鸳鸯帕给拿出来帮他抹眼泪。
迷迭边抽泣着鼻子,边偷偷打量我,抽抽噎噎地说:“阿卿,我娘亲说要把我卖给张大户做小妾,我……我该怎么办?”
张府是东城名门望族之一,富甲东城。当家家主张大户最喜收集美人,男女不忌,而且此人武功不详,传闻心机贼重,一张刀子脸,人进得去,出不来。
我费力地将计心背了一轮,念起我不出门的三天,大漠迎来了京都的贵客,计上心头,拍着胸脯再三保证,迷迭才堪堪停下逼得脸红扑扑的呜咽,刷着漂亮的睫毛,我瞧着,怎么看怎么都是美人儿,十分受用。
我去年觅得一本折子戏,讲的是一个五大四粗的武将对一亭亭玉立的千金大小姐一见钟情,可叹自身条件欠佳,臂膀比小姐的玉腿还粗,生怕会压坏小姐。五日三省之时,奋发图强于立誓做个配得上小姐的翩翩少年,于是每日二十个实心馒头的量锐减成两个,月余收效成晒干的魁梧鳊鱼。说时巧,在他将流传的禁书看了个遍,准备轰轰烈烈豪言壮语地去一诉奸情之时,小姐被歹匪掳进了大本营——绿林,清白被毁,小姐含恨自杀,他一腔热血甚感无处可发,遂到五台山出家做了和尚,临死之时,遗命徒儿将自己葬在歹匪聚居地的绿林。
这本折子戏我来来回回看了百余遍,感触颇深,最令我遗憾的是,这名武将竟然没有牡丹花下死。
而今,这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深觉荣幸之至。
今日,东城确是热闹,大抵是我吩咐舍南传播出去的消息过于震撼,街道上的人一波一波往阁楼那边去。
我迷路的本事是我七绝里的一绝,但因后门至阁楼是条直肠子,我七年里也就迷糊过初初的一次,所以,辨清方向的我扯住不识好歹、直往前冲的迷迭就躲进了采光不好的昏昏的巷子,有点小兴奋地对他说:“快把帕子还给我,虽然我这张老脸众人都看习惯了,但好歹这是最后一次,总要留点最后之前的悬念。”
迷迭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从兜里掏出来递给我,嘟嘟囔囔地说:“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不就是两只肥鸭嘛!”
我笑嘻嘻地凑近他说道:“姑娘我也就小气这一回,等师父回来绣个万儿八千的,我就把它送与你,算是不枉你心心念念这两只……额,肥鸭。”
迷迭小白脸一阵青,一阵红,最后夺过我手里的帕子,在我准备扑过去抢之前,将帕子对角一折,呼我蹲下些,骂骂咧咧地说:“就你,做过几回姑娘家做的事的,还是我来。”
迷迭比我矮个几分,我不便折他的脸面,乖乖蹲下,暗啐他,姑娘家做的事,我不是在阁楼日日做么,哪一回不是做得最好的一口,真是太损我老脸的颜面了。
阁楼的嬷嬷捏着兰花指,在楼梯三层处,百媚横生地虚与委蛇着,瞧见我,扭了扭腰就踏上了楼。
我呼着迷迭帮我解开帕子,将小碎步演得如火纯情的嬷嬷喊住,笑道:“林姨,都说男儿三十一枝花,我师父一不小心刚刚好,没了我的指点,得道妖仙也别想翻过花枝当凤凰。”
嬷嬷将头上的金钗银钗珍珠晃得我眼花缭乱,顿下又提起的小碎步被练得如嗔如痴的,二十大把的年纪了,怎犯得着与我这表面十五的小女子怄气?我甚是想不通。
迷迭胆子小,脑子倒是灵活,他点了点我的榆木,嗔道:“你师父怎收得你这个笨徒儿,林妈妈明明是气你离开阁楼,以后见着你师父的次数少了,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自找苦吃?”
嬷嬷本来煞是好看的侧脸焦灼了一片,蹬蹬地跑下来,追着迷迭作势就要撕破他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我看了会儿,甚觉无聊,还不如看折子戏来得有趣些。拍了拍手,招呼着阁楼的姑娘们到我闺苑里唠嗑,我三日未说话,这会儿对唠家常喜欢得紧。
因我并未入住阁楼,闺苑被我修葺成了露天的,不得不说,我修葺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好,就连大漠能工巧匠都得尊我一尊,呼我一声:七七。七七在大漠是对敬重者的尊称,大约是来自于邻国偏爱叠音的哈哈语,我名里含七,算是受之无愧,大言不惭地也就听之任之了。
闺苑七丈灼灼红梅,二月兰铺了一层的地被,曲曲小道连置中间的亭台,半卷的流水图远远看去,折算是,流水亭阁春里去,红梅料峭美人惹。
阁楼的姑娘们都与我把酒言欢、同床共枕、坦陈相待过,交起手来,从来不看在面子上。
一说:“我今早去胭脂坊买水粉,小杏偷偷告诉我,他家公子准备了三四十个好手,预备在今夜出其不意地夺了仙缘回去当压寨夫人。”
小杏是天风寨的当家丫鬟,暖床一流好手。
一说:“我也听说了,张大户广散金钱,收了一批江湖高手,扬言就算把阁楼咂了也要带出仙缘回家供着。”
张大户既眼光高了些,看上了不才的哪家仙缘,那么把迷迭带来找位福主护着也就不了了之,我的春秋大梦竟不堪现实,又再次碎了。
一说:“仙缘真是好福气,男儿爱,我们大漠女子更爱。”
我听了半天,反应了半天,才惊觉想起,‘仙缘’的名号就是不才在下老身我自个儿。
被姑娘家瞅着一会儿,我不好意思极了,便开了口相问:“姐姐们,有话直说。”
“仙缘啊,我们都在担忧你,你没看出来吗?”
我实诚地摇了摇头:“妆化得太浓了,我眼神使得不好,看不出来里面是皮糙还是皮嫩?”
猛地额头被弹了一指,我本来就不太灵光的脑子更是迷糊了,我说:“姐姐们不知,这事越闹越大才好。”
她们再意欲问为何的时候,我指着脑袋直摇头:“砸坏了,先前的事可真是半点印象都没了,若想知晓,请问被敲之前的仙缘。”
我,向来谙于打恍语,这实是利身利己的好事。
嗑瓜子确是件风雅的事,风雅的事确是要观天时、地利、人和的,乾坤朗朗、清风徐徐,是为天时;花柳扶风、亭台流水,是为地利;我与众姑娘们一个听,一个说,相处甚是融洽,大漠的飞禽走兽又甚是欢喜我,这人和自是不谈,所以,待这风雅之事尽兴,卯日已走了半圈,我摸着滚圆的肚皮,深觉甜蜜的苦恼。
许是嬷嬷觉得我的存在感太强,严重折损了她在阁楼的面子,正正我泡了一壶清茶,她便捻着火红的帕子,玉葱柔荑扶着小径入口的红梅树,语气深深哀怨:“姑娘们,今儿个嬷嬷只许他们点到为止,绝对有保障,别给我坐这罢工啊!”
嬷嬷凭借着一副腰板子闯江湖到现在,手段自是不少,不过今儿个这话也忒不高明了些,我在沏茶之余还能听出其中的诱哄之策,便稍稍慰安了些:“林姨,大漠女子向来豪爽,我们阁楼的女子更是豪爽中的豪爽,什么点到为止,这都是顶顶的囊中放屁。”
嬷嬷的脸白青了一阵,众姑娘们本来好相与的脸也变得庭院深深,一时无数双哀怨的眼水渍啧啧,我能够在一片汪洋大海里独善其身,不得不说是命里人格的造化。
我哈哈一笑,打千千地顺道:“其实屁也挺忙的,什么都找它,哈哈,哈哈,它哪顾得着啊,哈哈,哈哈……”
红梅涛涛,风声鹰唳,水涨船高,高处不胜寒啊!
嬷嬷三步淑女式并作两步,柔媚莺啼将将突破长空,一边跨过石径,一边喊着迷迭,瞧这架势便是金瓶梅看得太多,神韵出奇地与武大郎相似,而我这熟知天文地理、打破东西南北四墙的西门庆万万分不屑她此刻的言行举止。实在是过于矫揉造作,虽说迷迭是这会儿阁楼唯一带把儿的主,但也不能寻求安慰到在一张小白脸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地步。
太渗人。
迷迭果真不负我今儿个帮他抹眼泪的厚望,门槛之内,倚着半关的桃木门,眉眼俱是懒懒的笑意,甚是不耐烦地看着脚尖,两片口子红润有光泽,甚是不耐烦地一张一合:“林妈妈,作甚?”
嬷嬷浑然不觉,行云流水般扯住我的左耳,十分满意地对迷迭说道:“作甚,作个将你家小姐打扮一番的甚,快去,快去”,说完又在我腰侧掐了一记,“怎才一会儿就大了一圈,迷迭,拿个布条儿给我往死里勒,吃不死你个小肥丫头。”
我腰侧最是怕痒,一边笑,一边泪眼汪汪地把迷迭给深情望着,但估摸着这厮平日里眉目传情的事见得不少,习以为常,楞是没察觉;我又堪堪把众姐妹给钟情凝视,她们却是轻哼了声,扭过白莹的脖颈,徒留面面桃红长巾。
我心下怆然,这就好比一雅妓在红尘浪尖儿口觅得一郎君,在最后被赎的关卡,被告知,该君虽一往情深,但情不知所起,又看上了另一美貌女子,通俗点说,这就叫叛变。
待我从认真的怆然里稍稍拔出来些,迷迭皱着眉头正正拿着半尺的布条儿在烛光摇曳里比划着我腰身一带。虽说我向来未将迷迭看做带把儿的,但被他毫无顾忌地看着,我还是老身羞惭,咳了声说:“迷迭,你先出去一会会,我自己来。”
迷迭揉了揉我的长发,温暖的眸子叹息了声:“任重而道远,好自而为之啊!”
我木楞了小会会,方到水穷处,气不打一处来。
可奈,最后,缠着竟比未缠时还要括了一圈,嬷嬷看后,痛心地眼不见为净,任我随性生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