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丁十三

4、【四】

　　“嗯？怎么样？”面具下清秀的脸有些紧张。
　　峦讶异地睁大了眼，想要拒绝的话已在口中，可是对上面具下那一只格外明亮满含期待的眼睛，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只是模糊地搪塞着“我不会”。
　　可是这一句也是同意了的意思，岚笑容更大了，那半张脸忽的就亮起来，格外孩子气。白笠们不用吩咐，迅速找出另外一张面具清理干净小跑着递了过来。褪下才穿上不久的外褂，峦在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岚，却发现他已经又戴好了面具，手里握着竹刀和纸扇等在一旁，紧绷的下巴与颈部线条直白地表现出他此刻心里的兴奋。
　　他当然兴奋。他怎么能不兴奋。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与他人一起重复这一场祭祀表演，岚开心地几乎颤栗起来。一身黑衣的峦配上面具后，就好像真正的不月出现了一样，散发出肃穆而凛冽的气势。白笠在一旁拍手打出鼓点，岚哼着乐曲摆弄起手里的武器，峦也渐渐找到规律配合着；待音乐渐弱，他微微后仰躲过岚的纸扇，转了两圈向后退了几步，以示自己被“打败”。
　　两个白笠靠近接过峦摘下的面具，又将外褂重新披到他身上，站在一旁等待着。
　　岚脚下未停，哼唱的旋律已经不同。再一次跳起万分熟悉的胜利之舞，他却比以往感觉都好——全身全心都是满足与快乐，还有对未来的期待——大概人们在舞蹈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吧，丰收的喜悦与来年的希冀交汇在一起，穿梭在这音乐与舞蹈中，在摇响挂铃后清脆的合掌声中……
　　峦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他不理解岚对于人类的亲近是来自何处，可是在这样柔软却含着力量的舞蹈之中，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一种愉悦。月色之下翩翩起舞的身姿仿佛融化在这夜里，紫色腰带如同蝴蝶的翅膀翩跹起伏，朦胧之中像是下一瞬就会消失。
　　舞蹈结束许久之后，峦才回过神来。岚亲手将面具放回原处，梳理好牡丹花瓣形状的坠饰才缓步退出。
　　祭祀之时的器乐声响好像缠绕在面具之上，在耳边袅袅不绝。岚看向站在一旁的白笠，还有其中黑衣白发的青年，点点头迈步走过去。

　　“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峦。”岚捧起酒盏递给对方，自己拿起另一碗一口喝完，冲着他又笑了起来。
　　那双眼眸透亮透亮，让峦不由得想起遥远的北方，在那座山顶上的黑夜里自己无数次注视的星光。口中的酒有一股清淡的麦子的香气，峦忍不住又喝了一盏。岚见状为他续上，脸上却露出好像奸计得逞了似的笑容，微挑起的嘴角和半眯的眼睛引得峦也笑起来。
　　这样柔和的表情让岚一愣，虽然笑容是一贯的清淡，但之前那种冰冷的感觉已经消失，就像是……就像是春暖花开。然而一瞬之后，他便又收敛起来，恢复到原先的表情，看向远处林木间的阴影。
　　岚有些可惜地低下头，眼角余光却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没有移开。
　　因此当峦皱起眉时，岚立刻就注意到，口中问着“怎么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片黑暗的尽头，出现了闪烁着的浅蓝色的光点。“那是别的地方的妖怪聚集在三隅附近。大家都喜欢人类的祭祀，所以隔几年便会出现。现在这样大概是已经好好喝过一顿了吧。”
　　岚只是叙述着事实，口吻平淡，可峦总觉得在那样平淡甚至有些疏离的语气背后，潜藏着遥远的、巨大的失落，有一种被雾笼罩着、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感觉。
　　像这样怎么能够做山主啊，强大妖怪的袭击、人类力量的侵蚀，种种情况都需要强硬坚定的手段才能应付，可是眼前这人……峦又扫了岚一眼，白净的面庞显得年纪更小，眼角眉梢都是不经世事，还带着些许落寞。
　　峦轻叹口气，抿一口酒，回过神后又在心底嘲笑自己多余的担心。

　　在一片鸟雀的鸣叫声中，天已泛白。
　　入秋后的树林在清晨显得非常温和，地上是触感柔软的一层落叶，树上的黄叶尚未落尽，风过时会发出比夏日里还要清脆的“哗啦”声，然后又是一阵树叶的雨。
　　峦起身检查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经过一夜果然已经愈合，看来那种果子确实有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岚拿着两只苹果从树后出现。递了一个给峦，而后就淡淡笑着站在一边，没有催促也没有挽留。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在白天清晰地看见彼此的样貌，黑衣白发与白衣黑发对比鲜明。对视一眼，峦先开口道谢，“伤口已经好了，我也要继续云游。”岚点点头没出声，转身向山下走去。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白笠，衣摆拖在地上的声音连绵不绝，反而更显得安静。
　　从树林里走出来，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小溪汇聚而成的河流穿行而过。
　　岚停住脚步，“这里就是三隅的边界。”
　　峦再次道谢，之后便道别。岚“嗯”了一声，眼睛微微眯着，不知在看哪里。穿过树木枝叶间的阳光在他身上投射出斑驳的光点，明晃晃的，看不清表情。
　　走到山脚平原的时候，峦回过头去看向来时的方向，树林的阴影中，有白色的影子闪烁着，又突然消失其中。摇摇头，峦继续迈步向前。黑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