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调·夕花影》唐阿三

20、第二十章 忆往昔

　　二十一年前。
　　翠薇山之晨。殷离。
　　山高林静，空谷幽幽，翠薇山之上，青霭重雾，碎石清流。因为少有人来，这里一直溪流浅迹，林海翻涌，鸟鸣猿飞，牵藤引蔓，绿影葱葱，是个真正归隐的好去处。清晨的薄雾环山而绕，山涧之下，飞瀑直泻，水幕依垂，初阳时，便有淡淡的彩虹拦腰而截。瀑布的旁边是一座矮崖，崖顶，坐三人正抚琴相和，三音缭绕，相生相还，堪称绝响。
　　抚琴的长者，白衣仙袂，雪发长髯，神情安泰，飘然似仙人临世，不可俗指。他的左道边席地一位少年，墨褶白衫，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清俊优雅，恍若一位不随尘俗的谪仙。右道边席地一位少女，淡紫长裙，百褶裙裾，轻盈淡雅，手腕上一只淡蓝色的水晶玲，长长的发落在脚边,发髻上绾进一株紫苑花,绝美的容颜勾起一抹清馨的笑。这一笑便是倾城。
　　很多年以后，当记忆枯萎成一片落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时，也有人曾低低吟道，故人已不复，空余绝谷音。
　　长者按下琴弦，玄音忽然收回，只剩下余音袅袅，似水波痕。另两位也连忙跟上，划断了音。旁边的瀑流飞急直下，砸响了天地。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少年静静地回想着刚才的曲子，没想到享誉天下的琴绝泊涯子也会这有这般孤寂悲觉之思。
　　长者拈须而笑，道：“年轻人，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琴艺竟能如此高妙，实在难得，真是后生可畏啊！”
　　“先生过奖了。”白衣少年微微笑道：“依晚辈所见，先生之曲才是真正的精妙绝伦，高深莫测，令晚辈着实叹服，想来天下无人可比得先生了。若晚生猜测不错，先生应该就是琴名天下的琴绝泊涯子吧。”
　　长者看了看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紫衣少女始终一言不发地望着少年，少年虽清俊儒雅一副书生气，但他的眉宇之间总是不经意显出几许王者之风。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少女略有些失神，她忘记了，这是她第一次为一个人而失神。
　　“不过，公子也非等闲之辈吧。”少女终于开口了，似在探寻，却也并不强求答案。
　　长者眉心一皱。他太了解这个徒弟了，这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言语，不是因为少女的矜持，而是她从来不屑。可是今天，她是……
　　“苑儿，我们走吧。”长者的声音顿寒，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紫衣女子一愣，微微迟疑地看了看长者，点头道：“是，师傅。”
　　“先生这就要走？”
　　“嗯。”长者微微颔首：“实不相瞒，我与徒儿要去南冥访寻些名山川流。早闻南冥山水天下第一，老夫早便想去看看了。”
　　“原来如此。既然先生有事，在下也不便打搅，只是这萍水一逢倒是着实难得，可见有缘，将来必得再见。”
　　“见与不见又有何异，我们终不得一路。”长者的话薄凉如水，长袖一拂，已迈步而去。
　　白衣少年在其身后温温的笑着，任由那一白一紫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半个月后。南冥。
　　泊涯子和紫苑果然到了南冥，他们很受礼遇，初抵南冥就有人来迎送。来者皆道，这是南冥国主的安排。
　　南冥国主，冥昭帝南冥寒漪，他们早有耳闻，青年才俊，礼贤下士，十六岁登基，到如今短短八年，南冥国富兵强，政治清明，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堪称一代贤君。只是，他怎知他们要来？又为何特地派人迎接？
　　很快，便又见到了他。
　　他忽然就站在他们面前，似有神降本事。他温和地笑着，浅蓝色的长袍在风中微微作响，俊美儒雅一如初见。
　　“先生，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他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长者的眼睛由于岁月的刮痕变得更加深邃，他可以肯定，若初见是偶然，那么再见就是必然的了。
　　“先生莫要生疑，在下是南冥国主钦命侍郎官，是国主让我来此接应你们，并负责你们这几日的寻访行程。”他依旧笑着。
　　“既是侍郎大人，请恕紫苑冒昧，不知侍郎大人月前在殷离所谓何事？”
　　“姑娘如此说，可是不信任在下？”少年笑笑，“半个月前我们国主应邀去殷离赴宴，我也一起同去，所以恰巧碰见你们。”
　　“所以这次，你就有意安排，对吗？”紫苑追问道。
　　“是也不是。”少年淡笑，“国主喜好音律，特别欣赏善通音律之人，久闻先生大名不得相见，所以特让我好生招待先生，倒非是我一人主意。”
　　“若是如此，那就劳烦公子了。”长者制止了还要追问的紫苑,向白衣少年点头说道。这个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现在还不好推断。
　　南冥的山水果真不俗，只是一座普通的矮崖，便有清泉引瀑，雾霭重聊，花香拂面，温熏如吻。遍野的繁花四季不衰，香郁清馨，各色蝴蝶翩然花间，令人心迟。更有翠柳挂枝，碧湖深潭，鹿鸣呦呦。
　　泊涯子先生每夜必要流连于荒崖断壁之上，吸取星月灵气。他很少弹琴，世人都知，泊涯子只弹奏值得他弹的乐曲。琴绝，这个绝字，便意味着他的孤独。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这，是他的遗憾。
　　少年看着流连断崖而不乏的泊涯子，目光微深。高山流水，知音难求，谁说不是一种悲哀。
　　“紫苑姑娘，若我说我可以懂得先生的琴，你信吗？”问题很自然地问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何时这般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想法？
　　“我信。”她回答得很快也很笃定，淡淡的笑意落在唇边。
　　他的笑容顿时深刻。
　　“有一首曲子，我想弹给你听。”紫苑低着眉，白皙如瓷的脸上竟然慢慢蕴开一段红晕，美得耀眼。
　　“好。”少年点了点头，看向紫苑的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宠溺。
　　紫苑扶起琴，倚在身旁的海棠树下拨弦。淡紫色的衣衫上落满了海棠花瓣，几只蝴蝶在她身边翻飞。白衣少年站在不远处，听得入神。

　　她的琴声很美，飘然的长发落在地上，灵动的双眸低低地垂着，他的心，动了一下。这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她的琴现在只为一个人弹。她的曲，为他而弹。
　　他的目光忽然像遁入深潭般深邃，默默转过身，曲未停，他却没办法再留在这里。
　　她只是淡淡的笑，柔美的琴弦不小心划破了指尖，一滴鲜艳的红色落入眼角，悄悄的滑落。

　　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白衣少年并不着急，他依旧淡淡地笑着，虽然初行的目的尚未达成，但他可以确信，此行决不会白费。
　　“先生，上次与您合奏的曲子，我已填好了词，不知您可有兴趣为我指点一二。”
　　长者看了白衣少年一眼，停顿了半晌，便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张写着字的纸。长者尚未看词，只觉那字笔力遒劲，细看，却又觉娟秀飘逸，长者微微一笑，眉心略舒。
　　再看那诗，却道：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屙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吟魄，凄凄感琴魂。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看槛曲萦红，可怜今昔月。持操岂独占，无闷弦在今。
　　先生的手在颤抖,眼神里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白衣少年望着他，嘴角飘过一丝微笑。
　　“这，这诗叫什么名字？”长者的声音因激动变得有些吃力。
　　寒漪温润的笑着，“不如归去。”
　　长者忽然不说话了，他紧紧地盯着白衣少年的眼睛，他的深邃的敏锐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又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