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调·夕花影》唐阿三

16、第十六章 懂君人（一）

　　很久很久,隔壁房间里的人一直坐在窗边,他已经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里长坐。如墨的长发在月光下微微发白。今晚的夜很轻。他听见廊檐下紫竹玲的响声。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这数月来的连日屠杀，让他夜夜梦魇，睡不成眠。
　　如果还可以选择，即便代价是万劫不复，他也愿意从此天涯，不问世事。权利、欲望，离他何其太远，那些无谓的争斗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手上却已沾满了血，剑下的冤魂还在哭诉，他永远永远也躲不开了，手上的血，那些无辜的人……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母亲？母亲，我的生命是您给予的，也是您，亲手毁灭的。
　　他坐在那里，目光里落满了苍白。
　　夜殇一直靠在两间屋子唯一的竹墙上，一双淡蓝色的眸子安静得令人不忍打扰。从第一次见到他，她就发现他的眼睛里没有感情，更没有欢笑，但夜殇分明感觉到了忧伤，里面有泪。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背负这么多伤痛？而这些伤痛又会是什么？夜殇明白，他的眼睛里的冰冷不是射向别人，而是射向他自己，他用冰冷的外壳包裹着自己，他根本是在折磨自己。
　　夜殇看了看窗外的月光，淡淡地叹息了声，紫竹林的夜本应该是最美的。
　　紫竹林的早晨有点儿冷清，夜殇从醒来便没看到一个人影。可是这么久，夜殇已渐渐习惯了并不多话的紫竹林，那样安静，连竹叶落下的声音都是安静的。
　　夜殇拿着锄整理她的花圃。花圃已成形，受了一晚的露水，那些花草都饱满挺括，青翠欲滴，有的已在打苞，似乎不日就要绽放。几株银玲子长得很旺盛，高高的花茎上悬满了月白色的花苞。楼上回廊，放着几盆兰草，尚未开花，一株蝴蝶兰散发出幽幽的香味。竹楼旁边拿盆子种了两株海棠，植株尚小却已打了花苞。那边的花圃锄好后，夜殇便过来为海棠浇水。夜殇蹲下身，七尺的长发落了满地。一股香气扑鼻，打苞的胚蕾不该有这样香，夜殇又细细地看了看，竟然是朵海棠花株藏在叶下开放了。夜殇不觉笑了起来，这是她来紫竹林后，看见的第一次花开。
　　身后好像有人影晃动，夜殇回过头，是寒冰澈。他的手里拿了一只包裹，眼神依旧冰冷，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不能总穿听雪的衣服。”他将包裹递给她，转身便要离开。
　　“花开了。”她叫住他。
　　他回头，看看海棠，然后朝她点了点头。
　　夜殇微微怔了怔，她看着寒冰澈清俊的双眸，那么儒雅淡然的气息，她不觉笑了，既然能够回应她，就代表病的还不算太重。绝美的笑靥漾开，掩在面纱之下却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夜幕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紫竹林，竹楼里掌起了灯。听雪和韶光已经回房了，房门关着，房里的蜡烛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有人掐了烛芯。
　　寒冰澈的脚步越来越近，回廊的尽头飘来紫竹铃的声音，夜殇正趴在栏干上抬头看天。
　　“等等。”夜殇笑笑道：“今晚的夜色不错，不看看吗？”
　　他回头，淡淡地看着夜殇，晚间的她身着一匹月白色云萝轻纱，七尺的长发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在朦胧的夜色中好像一位落下瑶池的仙子。寒冰澈不由得恍了神。
　　夜殇递过去一张折着的纸。
　　“这是什么？”
　　夜殇一笑：“你的秘密。”她将纸塞到他的手上，狡黠地朝他笑了笑，然后进了屋。
　　我的秘密？什么意思？
　　寒冰澈走进了屋，将纸放到了书桌上，从桌旁拿出一块绢布，小心的擦拭他的紫竹萧，然后将它挂到了墙壁上。重新坐到窗边，寒冰澈的目光落在那张白纸上，这里面写了什么？他不想费工夫想了，他把它打开。工整的蝇头小楷，很娟秀的笔迹。
　　兰语
　　兰开无语月知心，红尘自有懂君人。
　　鹤翔九霄香天际，冰肌玉骨更传神。
　　这是……寒冰澈蓦然抚着雕兰的紫竹箫，满眼的复杂。
　　将蜡烛吹熄了。他坐到窗前，月光洒了一身。
　　他的手上仍旧拿着那张纸。

　　竹楼外的青石上传来悠然的萧声。
　　听雪很意外，自从上次完成任务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吹萧。
　　萧声起。萧音漫绕，竹林雅静，纷纷坠叶空落。竹色三分,二分萧意,一分流水。淡漠的曲调，似风不住，青蔼笼烟，飘渺而苍凉。就好像曲岸流觞,千崖吹落尘沙，飞洒日光寒。
　　寒冰澈靠竹坐着,他微闭着眼睛,长长的头发安静地落在身上,白衣似雪,清俊的面容华美而孤傲,修长灵动的手指下不断响起悠扬的音律。
　　这，又是哪个他？
　　夜殇从花圃中站起身，脚下已遍开着花，夜殇月白色的长裙上惹了几株花粉，蝴蝶在她身边肆意地舞动。
　　她一直望着他，细听着他的萧声。他的萧声，并不凄凉，而是在淡淡的忧伤里落满了平静。这是千帆过尽后的淡然吗？然而又少了一份宁静，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听雪默默地背起药篓离开了，这里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一曲终，寒冰澈睁开眼睛。一双水蓝色的瞳仁正默默地看着他。她站在花间，蝴蝶围绕着她旋转，她就似不小心掉落人间的仙子，她根本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想念娘亲了呢。”夜殇朝他调皮地笑笑。
　　寒冰澈的心猛然震动了一下。她怎么知道？
　　“她……不在了对吗？”夜殇依旧笑着，但绝美的双眸渐渐暗淡。
　　寒冰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很爱她，思念她，她一直都很清晰地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出现在你的音乐中，对吧？”绝美的瞳眸落满黯然，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娘亲，从未感受过和娘亲在一起的幸福。
　　“可是啊，”夜殇忽然收起感情，郑重道：“你的感情好像太激烈了，这样会打扰灵魂安息的。”
　　“……”
　　寒冰澈一直看着她，目光里渐渐盛出疑虑。
　　“不用怀疑。”夜殇朝他点点头，“人一旦死去就需要安息，如果亲人的思念太过炽烈会伤到他们的。”
　　“是吗。”寒冰澈忽然目光如炬，“所以你就把思念的心藏了起来？”
　　思念的心……夜殇怔怔的看着寒冰澈，心底有个缺口忽然泛滥，无法收拾。
　　寒冰澈走到夜殇面前，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道：“想哭就哭吧。”
　　夜殇的泪便在一瞬间滑落不停的流着，一股巨大的悲伤涌遍了全身，她无助地颤抖着。
　　寒冰澈忽然觉得心疼，他不禁伸出手轻轻拭了拭夜殇眼角的泪，看着她哭泣，心里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对不起，对不起……”夜殇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带着眼角超市的笑意，朝着寒冰澈抱歉地笑笑，然后什么也没有说，便转身跑上了楼。
　　他一直望着她的身影，直到楼上的屋门关上。寒冰澈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紫竹萧，眼睛里的冰冷一点一点地褪去了。
　　这个世上,能听懂这只萧的人何止千万,可是,能和它一起流泪的,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