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红少年录》意映卿卿

4、第 4 章

　　夏天天黑得晚，天边还有一丝余光，其实已经快九点了。殷桥爬上楼道，推开门，一手去拉壁边的线绳。扯了一下，黑的，又扯了两下，还是没亮。
　　在黑暗里站了半晌，殷桥终于想起来三天前就收到过的欠费通知单。他慢慢的蹲下身去，抱着双腿，把头埋进身体里。很久很久，那张脸终于抬起来，他站起身，去摸窗台上放着的半截蜡，点燃。
　　忽忽悠悠的烛光中，他听见一声浑浊的叹息从胸腔里溢出来，那叹息不像是自己的，倒仿佛是母亲在家里住时常发出的那种，十七岁的殷桥终于明白，那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对生活毫无办法的声音。他将手放进屁股上的口袋，掏出一张小小的纸片。是那个女人在他走的时候塞进去的，暧昧微笑，他还回头看了那张涂满化妆品的脸一眼，奇怪的是当时并没有马上拿出来扔掉。
　　殷桥静静站一会，突然跳起来，跑到窗户边，拉开窗帘。陈旧的居民区楼房，窗外也并不会有什么好风景，无非是一栋一栋同样的房子，承载了一个一个困窘的人生。
　　他默默注视着夜下的世界，而后缓缓转身回视自己一切。他伏下身，摸着黑钻到床下，过了一会，顶着满头灰尘拿出一个用胶带粘在床板下的牛皮信封，里面，是这间房子的房契。
　　殷家的房子没两天就易了主，林嫂见殷桥拎着只印着阿迪达斯字样的大包出门，想问问他吃早饭了没，叫了两声，没叫住。下午就有两架板车停在楼下，两个搬运工人上来把殷家的几件木器家具扛走了，临走时门都没关，反正也是没有锁的。林嫂看着对门空荡荡的屋子，风把几张破报纸吹了进去。
　　殷桥到医院把费用交齐了，并没有上住院部去。

　　阿宁在上体育课，男生分成四组打篮球，个个脱成赤膊，太阳把皮肤晒成赤红色。他瞄准球框，想来个三分远投，结果球撞着篮板飞了出去。他想，要是殷桥在就好了，殷桥一向很有准头。他的手机在衣服堆里无力的鸣叫着，没有人听得到。
　　殷桥打了几次电话给阿宁，一直都没人接听，他刚刚从天桥对面的超市出来，经理说已经请到人了。拎着包踩在站台上的长椅上，不知道自己该上哪一辆公车，该往何处去。摸摸屁股后面，那张卡片还在，硬硬的刮着肌肤，像要催他快点把它拿出来。
　　人有的时候真的会因为前路渺茫而匆忙的做下决定，
　　“喂”他拨通电话，“。。。。。。”

　　大城市里总是有人从事一些比较奇怪的，难以启齿却客观存在的行业。
　　HUNTER，猎头公司，本来是从西方外来的行业，但一到A城就被迅速的本土化了。三十一岁，名校人类资源专业出身的卫小姐的职业是替娱乐场寻找“公关”小姐或者先生。这种职业并不高尚，但很赚钱。
　　她面对吴姐刚带进来的少年，看了一眼，笑了。“你有二十岁？”做了水晶甲的手指一直伸到少年面前，“身份证给我看看。”
　　“我。。。没带。”殷桥的脸不争气的红了。
　　“有没有监护人？”卫欣然怕他不懂，详细的解释道：“就是爸妈，哥哥姐姐之类的，或是照顾你的亲戚什么的。”
　　“都没有。”殷桥摇头。
　　“哦”，卫欣然笑笑，注意到他右脚下扔着一只不算太大的包，“吴姐说你没有地方住？”
　　“是的”殷桥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
　　“模样不错。”手指抬起他的脸，动作并不轻佻，而是极为专业化的，仿若鉴定某件产品是否达到合格指标。
　　“你！”，殷桥漂亮的眉纠葛在一起，尽量隐忍的被她审视，前次见过的那个吴姐详细的告诉过他薪水的标准，这样的举动毕竟还在价格之内。
　　“你到底多大？十六？十七？”卫欣然对面前这个外表漂亮，内心却沉默腼腆的少年感兴趣起来。
　　“十七”，还没领过身份证的殷桥终于报出真实年纪，“你们要我吗？”几乎有点恼羞成怒的语气，这个女人问了太多他不想回答的问题。
　　“OK，留下试试。”以卫欣然的专业眼光看，这少年虽然年纪稍小，但身材样貌都相当出色，她啪的将殷桥的资料合上，“去外面找个地方坐下，下班后我再替你想办法。”
　　“好”，殷桥松快的回答，拾起脚下的包，走出那扇漆成红色的小拱门。

　　卫欣然八点才见完最后一批面试者，走出办公室，吴姐已经走了，殷桥靠在长沙发上，头微微侧到一边去。
　　“哎，走啦。”叫了一声，殷桥没有反应，她只好走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殷桥猛的惊醒了，瞪着眼睛，却是一片茫然。
　　“先去吃饭吧。”在行中混了不少时日的卫欣然见多了和殷桥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她知道这些孩子的十七岁并不真若一块玻璃般无知透明，他们来找她，不过是为了有份工做有钱赚，而且，他们非常明白自己即将做的，并不需要她解释什么。
　　然而，眼前睡意朦朦的殷桥竟让她那颗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的心脏找到一丝柔软的感觉。
　　卫欣然带他到楼下茶餐厅，叫了份叉烧饭，自己只要了两个蛋塔。
　　小口咬着塔皮，她饶有兴致的观察少年的吃相，殷桥吃得很快，但也吃得细致，一勺饭粒送到嘴里，咀嚼后吞下去，喉结微动一下，接着吃下一勺。卫欣然抽一片纸巾给他，他便迅速的接过去，道了谢，擦掉嘴边的一点浮油。这样吃饭的小孩教养是不错的，卫欣然见他吃完最后一勺饭，倒了杯冰水给他。
　　“知道RODAN吗？”
　　“知道。”殷桥眼里奇怪的亮了一下，RODAN是本城最大的娱乐中心，很少有人没听说的。
　　“RODAN后花园最近要招一批人，要求比别处高一些，但待遇不错。”
　　殷桥不语，玻璃杯上凝结的水汽沿着手指流下来。他很清楚RODAN是什么样的地方，也猜得出所谓后花园的意义。他明白自己即将成为一件商品，被自己亲自贴上标签。现在唯一可以期待的，不过是希望面前这个女人能帮自己卖出个好点的价钱。
　　“但你年纪可能小了点。。。”
　　“卫小姐”，殷桥抬起脸请求：“可以就说我二十岁吗？让我去试试。”在办公室观察了一下午，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有办法的。
　　“怎么想到要干这个的？”
　　“我急需钱。”殷桥简短的回答，虽然没有学历，可那种商贩或者帮工的工作还是找得到，只是对于他而言，一月七八百的薪水能有什么助益？他嘴角咧了咧，道：“对于我，金钱和生命可能是差不多的。”
　　卫欣然看着他的表情，忽然有点心乱，钱！钱！谁都需要钱！十七岁的男孩，十六岁的小女生，纷纷把自己当作固定资产一样抛售出来，而她就像个大奸商，不断将这些纯白的青春过手。“再说吧”她抓起手袋，“过两天看看。”
　　“卫小姐”，殷桥拉住她的手，双目相对：“我妈需要一大笔医药费，如果我赚不到钱，她会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好像静止，空气的流动变得缓慢下来，那少年的眼神太会说话，淡淡又深深地注视她，每寸柔光都是不能拒绝的说服。
　　卫欣然只能选择相信这样老套的理由。她拿出车钥匙：“我带你去RODAN试试。”
　　坐在副座，扣上安全带等着卫欣然启动车子。手机在口袋里不停的震，可殷桥动也没动，静默地望着前方，目不斜视。他知道卫欣然还在用余光注视着他，偷偷的，他将手探进口袋，按下关机键。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谁来挽回，都已经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