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木秀于林》鱼桂卿

4、有妈没爸，有爸没妈，如果可以，我选择前者

　　爽爽其实很想一直坐椅子上发呆，让颖颖小姑娘打理店里一切。但是没人允许，一旦她发呆超过10分钟，颖颖就会上来问：爽爽姐，这衣服你觉得怎么搭合适？或者，爽爽姐，这个裙子有没有小号的来着？我不记得了。常晓春同学也来烦她：爽爽，你给我陪两身衣服，我要出差。爽爽，公司组织旅游，你看穿什么好啊……总之，大家都不让林爽爽有空发呆，以免她感怀身世，伤心落泪。

　　然后那个程鹏得空便来店里，爽爽感激他，但是没有心情回应他的情谊，妈妈尸骨未寒，她没有一丝精力来发展一段感情，不过如果他不要回应的话，是另外一回事。这个人天生活络，不仅跟颖颖和隔壁阿路混的熟，客人们也都听他的，那些个年轻的小白领，从试衣间里出来，他赞赏的点点头，她们便喜笑颜开，也有中年的大姐，问他，小伙子，这件怎么样？他便点评几句，很是诚恳。于是成交率高了不少。爽爽甚至想，是不是雇个男店员，更利于生意兴隆。

　　再后来，爽爽跟他话也多了起来，到了盛夏的时候，颖颖和阿路已经把他们俩看成了一对，有时候程鹏来了，颖颖便跑到门口去跟阿路聊天，美其名曰不做电灯泡。你看，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当你习惯了一个人天天在你面前出现，别人习惯了天天同时看到你俩，寻常的事情也就不寻常起来。爽爽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美女，环绕着一堆追求者，里面有一个不算很出挑，什么也不说，就是天天送早饭，一直送了三个月，直到有一天，美女打开门，没有看到早吃顺了嘴的大饼油条或者包子豆浆什么的，大大的震惊了一下，忐忑了一天后终于打电话去问，说怎么今天没有早饭啊，那个人只是平静的问：“我为什么要给你送早饭？”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令一大堆请吃烛光晚餐的追求者扼腕叹息。

　　不过爽爽的故事略有不同，她身边没有一堆追求者，只有这么一个，而且，他们之间也没有那么标志性的“一天”，像送了三个月的早餐，有一天突然中断这样的“一天”，让她惊觉自己的内心什么的，她就这么被推着慢慢往前。他每天往店里跑，她没有说什么，颖颖对他们俩挤眉弄眼，她没有说什么，直到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握了握她的手，她都没有说什么。没有抗拒就是默认呗，连爽爽自己都这么觉得，她开始叫他阿鹏，有时候阿鹏帮她招呼顾客，她在后面看着他，眼光不是不温柔的，恩，这个人长相不错，工作不错，谈吐不错，也算体贴，没有硬伤，那么，就是他么？爽爽不知道，走着看呗，反正这20几年她都是这么走着看过来的。

　　爽爽讨厌选择。以及，被选择。这样蛮好。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对飒飒讲起过阿鹏。但是她时常对阿鹏将飒飒。

　　“恩，又是飒飒的，她用不上了，不如你用？”阿鹏帮爽爽把那件婚纱套到模特身上，就是爽爽帮飒飒设计的那件，虽然陈起跟飒飒分手的事让爽爽狠狠震惊了一把，让她因妈妈去世而悲凉的心情更加灰暗了几分，但是并没有震断她的创作热情，细究起来，大概从飒飒领着陈起回家见过林明珠那天起，爽爽潜意识里就一直在构思这件婚纱，构思了几年，灵感一旦要喷涌而出，不是说中断就中断的。所以爽爽终于还是让这件婚纱面世了，既然用不上，那就挂在模特身上展示一把吧。

　　“我？”爽爽笑，“别逗了，谁知道我结婚得何年何月。”

　　阳光穿过对面高楼的缝隙，透过橱窗照进来，给侧背对着的爽爽笼上一圈边，她正摇头晃脑欣赏她的杰作，几个月来的悲伤在那一刻远去，她的短发在傍晚的阳光里呈现一种暖暖的毛茸茸的状态，程鹏心内似被那头发轻扫着，他慢慢握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刚要说什么，橱窗外一道身影闪过，有人已经推门而入。

　　俩人甚至还对视了数秒。

　　程鹏先反应过来，“高总。”

　　爽爽侧过头，看到了高佳木。她一下进入戒备状态，如果她身上长毛的话，那脖子那一圈肯定是乍起的。阿鹏安抚的捏了捏她的手。

　　高佳木一手拿着一叠什么文件，先对程鹏点了点头，然后咳了一声，说：“林小姐，我有些事要跟你聊聊，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林爽爽脸一下沉下来：“我正好也有事要跟你聊聊。”她走到收银台，从里面掏出一叠文件，啪的摔在台面上，最上面一张黑体大字触目惊心：通瑞公司纵火强拆致人死伤。

　　高佳木扫了一眼，面上没什么反应：“那约个时间吧。”

　　“现在！”爽爽恨恨地说，“就现在！”

　　“那行，你跟我来。”

　　爽爽看看阿鹏，后者冲她点点头：“你去吧，我帮你看店。”恩，颖颖今天休息。

　　爽爽一把抓过那叠文件，跟着前面高大的背影出去了。她穿着件奶白色的道袍，脚下踩着松糕底的夹趾拖鞋，踢踢踏踏走不快。高佳木便放缓了脚步，领先她一两步的样子慢慢走着，一直把她带到他们办公楼下的茶室，服务员大概是相熟的，也没问，径直把他们带进一个包间。

　　爽爽一边自己先坐了，一边把手上的材料扔到茶几上。高佳木在对面坐下来，翻了翻那叠文件，叹了口气，问：“谁给你的？”

　　“是不是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

　　爽爽看他嘴角勾了勾，似是嘲笑一般，火噌的一下子起来：“那也跟你们脱不了干系！要跟你们没关系,你找我谈什么谈…”说着眼圈红起来。

　　那叠材料是混沌店的房东给爽爽的，说是林明珠之死另有隐情，欲说服爽爽与他联合讨回公道云云，是的，他们希望她现身说法，做凄苦孤儿状，在镜头前流泪嚎啕，以助大家取得所需，可是爽爽所需的是要林明珠还活着，这个需求永不可再满足。爽爽又想起之前林明珠说房东暂时不让搬之类的，恨意上涌，哪里还肯跟他搞合纵，冷言冷语打发走了，材料却留下,爽爽自己研究了若干时日,也知里面颇多牵强，不可相信，而且她一早问过阿鹏，知道他们公司只是资方。

　　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高佳木，就如同之前看到房东一样，恨意上涌。

　　高佳木手肘压着膝盖，身体前倾，盯着她说：“开发商是不参与拆迁的，而且我们也不是开发商，只是资方，并不参与运营。”

　　顿了顿又说“火灾调查报告想必你已经看过了，我知道的也就是上面那些，不过我另外找人去做了调查，如果真是通瑞有人捣鬼，我会给你一个说法。我要同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对你父亲，知道多少？”

　　爽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他，父亲？什么父亲？

　　高佳木轻叹了一口气：“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有父亲？”

　　父亲，自然是人人都有的，谁会没有父亲。可是…要到这时候，爽爽才觉得事有蹊跷，她喃喃道：“我当然有父亲啊，怎么会没有父亲。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死了？”

　　“恩，我们很小的时候他跟妈妈离了婚，后来过了几年得病去世了。”

　　“你妈是这样告诉你的？”

　　自然是林明珠告诉她和飒飒的，“有什么不对么？”

　　“你父亲，可能还活着。”他把他自己的那份资料往前推了推，爽爽不明所以，只盯住他看。
　　高佳木又叹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这么爱叹气了。他梳理一下思路，正准备向她坦陈来龙去脉，这时候，他听到爽爽困惑的轻轻问：“他活着，那他为什么不要我们？”

　　总不能无耻的说：“这不是回来要你们了吗。”他只好尴尬的道：“起初，他有他的苦衷，后来，他找不到你们了。”

　　爽爽露出个古怪的笑容：“那现在怎么找到了？”

　　高佳木气馁,枉他一向自诩是个谈判高手，大家也都这么认为。

　　“其实也不是他找到的，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

　　“那是谁要找我们？”

　　“是你大伯。”

　　“他想我们怎么样？认祖归宗？”

　　高佳木痛苦地拧了拧眉，心想，这活太他么孙子了，真不是人干的，但他还是跟个孙子似的说：

　　“在那之前，可能还要，恩，还要去趟医院，验一下DNA。”

　　早说完早利索。

　　林爽爽一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问：“啥？”

　　高佳木知道她是听见了，所以也不回答她，只静静看着她，等她自己消化，他看见眼前这个女孩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又慢慢转红，非常的红，然后，大概有一分钟那么久，她嚯的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高佳木连忙起身挡住她。

　　她厉声叫：“滚！”

　　高佳木当然不滚。他稳稳地杵在爽爽身前，果然像个门神。

　　“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来说难以消化，你好好考虑下，难道你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父亲？”

　　“谁叫你来侮辱我？恩？谁？”林爽爽叫着，然后高佳木小腿骨就重重挨了一下，来干这种孙子差事，就难免要遭受点孙子待遇。他应该庆幸爽爽穿得是松糕底拖鞋，而不是他女秘书那种高跟鞋。不过爽爽抽脚的时候拖鞋一下甩飞了，高佳木没忍住，噗，乐了，好在爽爽正怒火冲天，也顾不上尴尬，她两眼通红，狠狠瞪了高佳木一下，企图单腿跳着去取拖鞋，但是单脚踩一只松糕人字拖做这个动作还真是困难重重，高佳木更乐了，不用看他的脸，都能感觉到他不怀好意的笑，爽爽不由得恶向胆边生，趁他边乐着准备过去用脚给她把鞋踢过来的空，又飞起一脚，另一只拖鞋正中他的肩膀。然后爽爽夺门而出，走了。

　　高佳木呆站了一会，终于把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敛回来，招招手叫门口探头探脑的服务员过来。
　　本来还想问问她是不是跟程鹏处朋友呢，他想，这下可好。

　　林爽爽赤着脚穿过茶室、办公楼大堂，楼前广场，一条马路…在服务员、保安、路人等震惊的目光下，走进自己小店，迎来了程鹏震惊的目光。要不是心情极端恶劣，爽爽肯定会好奇，在傍晚这样的光线下，她的赤脚竟然还这么引人注目？可见，眼球也不是那么难吸引嘛，略微与众不同即可。

　　“别问，什么也别问。”林爽爽走过去，把脸伏在程鹏胸前。

　　程鹏心内一阵激荡，这还是爽爽第一次如此主动，作一个聪明的男生，他果然很识趣的什么也没问，只静静的拥着她。过了很久，感觉她情绪平复了，才轻轻说：“我帮你开了4单哦。”

　　爽爽头埋在他肩窝里闷笑，第一次觉得有个识情识趣的男朋友真是太好了。她笑够了，才离开的他的怀抱：“你是Topsales。你最厉害了。”

　　TopsaleS低头看看她的脚，轻叹一下：“你等着。”转身出去了。

　　林爽爽望着他背影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有人进来：“额，有没有林小姐？”

　　“我是。”爽爽才回过神。

　　“这是一位高先生给你的，”来人穿着制服，显然是刚才那茶室的服务生，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往爽爽手里一递，又郑重地说：“他还让我带话给你，说这不光是你自己的事”。

　　爽爽接过过去，那人迅速走了。是她的拖鞋，还有高佳木之前拿的那叠材料。爽爽刚把材料收进收银台抽屉里，汲上拖鞋，程鹏回来了，手上拎着的，赫然是一双黑色松糕底拖鞋，他看了看她的脚，乐着道：“莫非你有n多备用拖鞋，踢鞋是你惯常行为？呶，这双也给你备用吧。”

　　爽爽接过来放到收银台下，有点不好意思：“我用拖鞋招呼你们那个什么高总来着。然后他让人给送回来了。”

　　程鹏佯装大惊失色：“你是在为我等他的下属们抱打不平？明天让阿彩给你送个锦旗来，你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

　　爽爽奇道：“不是说你们公司姑娘挺花痴他的么？阿彩和喜乐经常八卦的呀。”

　　“显然他在工作上的苛刻要求抵消了他的外貌优势。”

　　“切，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外貌有什么优势。”爽爽撇撇嘴“你长得比他好看多了。”

　　程鹏虽然知道这是“情人眼中出潘安”，可也得意的不行。不过他还是回到正题上：“爽爽，你那个房东说的那些多半是子虚乌有的，我看我们公司不大可能……”

　　爽爽由着他误解：“我知道，我就是一时火大。算了，不说这事了。我周末要去趟海市——”

　　“我陪你去吧？”程鹏赶紧接口。

　　爽爽略一犹疑：“也行。”

　　正好有客人来，爽爽转身去招呼的瞬间。程鹏握拳对自己比了个胜利的姿势。

　　当天夜里，爽爽做了个梦，梦见跟林明珠在馄饨店里包馄饨，突然有人进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那是个中年男人，可是面目模糊没有五官。林明珠扯住她的另一只手不让走。俩人扯来扯去，直把爽爽扯醒了。她怔怔的瞪着漆黑的夜，良久，才感觉枕头有些濡湿，她摸一把脸，又睡过去了。